碎片凌散不堪,她一幕幕看去,隻覺眼眶酸澀,再回過神來,才發現眼淚從不知何時起,就在簌簌往下掉。
忽然模糊的記憶凝聚成片,眼前的一切漸漸明晰。
想來是因為這段往事被裴渡牢牢記下,於識海重現之時,才會格外真切。
首先佔據全部感官的,是一道濃鬱血腥味。
耳邊妖風大作,魔氣編織成密不透風的網,一擁而至,引來無數驚聲慘叫。
浮蒙山地處偏遠,山中靈氣沉鬱,十分適合邪魔滋生。
這隻魔物汲取力量多年,加之吸食眾多人血,能以氣息為媒介,來無影去無蹤,殺人於無形之間。凡人哪曾見過此等怪力亂神的景象,一時間四處逃竄,鮮血橫飛。
謝鏡辭一眼就看見裴渡。
他被魔氣掀飛,重重落在地上時,吐出一口殷紅的血。
湧動的氣流化作一把把利刃,毫不留情劃破皮膚和衣物,他毫無還手之力,滿身是血地躺在角落,如同瀕死的獸。
魔物發出肆意的笑,似乎察覺了他的存在,一點點靠近。
暗潮四湧。
瀕臨死亡的男孩竟沒掉下一滴眼淚,漆黑的瞳孔黯淡無神,激不起絲毫波瀾。
他一定從很久之前起,就感到了絕望與茫然。
沒有家人朋友,尋不見活下來的理由,每日每夜都在得過且過,曾經無數次想過,或許死亡才是解脫。
瘦小的身影被逐漸吞噬。
然而魔氣並未如期而至。
――在邪魔即將觸碰他的刹那,一道劍光刺破黑夜。
不知是誰叫了聲:“仙人,仙人來了,我們有救了!”
山中之人習慣了粗茶淡飯與簡樸布衣,此時驟然閃過的幾道身影,卻皆是錦衣系帶、玉樹芝蘭,只需一眼,便能看出絕非凡俗之人。
為首執劍的俊朗青年,正是修真界中首屈一指的劍聖謝疏。
謝鏡辭指尖一動。
謝疏身旁站著個白裙子的小女孩,手裡抱著與身量截然不符的長刀。
這是她。
她一輩子錦衣玉食,從沒見過這般破落的山頭,環顧四周,露出有些訝然的神色。
她自然也見到了躺在角落裡的裴渡。
但與話本子裡療傷相助的溫情戲碼截然不同,謝鏡辭的目光並未在他身上多加逗留,倒是她身邊一個醫修發出驚呼:“別動,我來給你止血!”
村子裡有太多傷患,比起其中毫不起眼的一個男孩,邪魔本身明顯擁有更大的吸引力。
“這家夥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謝疏道:“辭辭,當心。”
他身側的法修笑道:“有我們在,哪能讓辭辭受傷?”
謝鏡辭心下酸澀,把目光轉向裴渡。
那時的她生活在無數人的善意之中,角落裡的男孩卻孑然一身,竭力咽下一口血。
房簷罩下濃鬱的影子,將他包裹大半,比起光芒萬丈的修真者,裴渡黯淡到仿佛快要消失。
浮蒙山傷亡慘重,醫修不可能一直陪在他身側,迅速止血療傷後,就匆匆趕往另一處救人。
經此大變,村落裡盡是三兩而行的家人朋友,裴渡勉強撐起身子,身影被火光拉長,孤零零一個,安靜又寥落。
魔氣四散,分化成一條條漆黑的長藤,肆無忌憚湧向路邊行人。
他所在的角落極為偏僻,沒受到邪祟襲擊,可不知道為什麽,望著不遠處湧動的影子,男孩右腿向前一動。
他神色不改,平靜無瀾,一步步往前,靠近魔氣最凶的地方。
身邊是火光,暗夜,哀嚎,與綿延散開的血霧。
長藤迅捷而來,空氣被穿透的時候,發出嗚咽般的響聲。
在沉悶空氣裡,忽然傳來一陣清香的風。
一股猝不及防的力道將他緊緊抱住,用力一撲,兩人順勢偏移,恰好避開長藤的襲擊。
裴渡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松動,露出些許驚訝與困惑。
將他撲開的女孩同樣渾身是血,似是氣極,咬牙切齒:“你去送死嗎?白癡!”
她話音方落,迅速轉身,刀光一晃,將卷土重來的長藤砍成兩半。
這一切來得毫無征兆。
當女孩一把拉過他的手,裴渡明顯怔住。
他身上滿是血汙和泥土,汙穢不堪,即便是匆匆逃離的村民,見到他都會下意識避開,不願沾染分毫。
眼前看上去嬌縱跋扈的小姑娘,卻毫不猶豫握住了他的手。
也是頭一回,有人願意握住他的手。
她的聲音像珠子一樣往外蹦:“你爹娘在哪兒?為什麽要一個人去那麽危險的地方?――G,你能不能再跑快點?”
裴渡悶悶的,過了好一會兒,才生澀開口:“我爹娘去世了。”
謝鏡辭的步伐慢了一拍。
她輕咳一聲,語氣是笨拙的溫和:“那你別的親人呢?”
“……沒有。”
她從來不擅長應付這種小可憐,一時沒了言語,直到把男孩帶到安全的據點,才停下腳步回頭。
裴渡本在怔怔看著她的背影,見謝鏡辭轉身,匆忙垂下眼睫。
“那你,”她斟酌了一下用語,似乎覺得還未出口的話不合時宜,思索一番,撓了撓頭,“你把手伸出來。”
裴渡遲疑片刻,慢慢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