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鏡辭向前邁開幾步,在四溢的黑氣裡握住他手腕。
裴渡下意識想躲,被她不由分說按住。
屬於謝鏡辭的靈力乾淨清冽,被極其舒緩地送入他體內。鬱結的魔息受了衝撞,終於不再堵作一團,往四下消散的瞬間,血液也跟著活絡。
少年受驚般睜大雙眼,長睫輕顫。
這是他頭一次被人灌入靈力。
裴渡清楚自己如今的模樣,肮髒不堪,手腕上血痂遍布,謝小姐不皺眉露出嫌惡的神色,就已經讓他心生慶幸――他從未想過,她會握住他的手。
溫暖的氣息宛如澄澈春水,將淤積的泥沙衝刷殆盡。謝鏡辭力道不大,卻足以讓他感到慌亂無措:“謝小姐,不必浪費靈力。”
他很快就要死了。
與天道交易之後,他的修為退了四成有余。若在以往,裴渡定能接下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攻擊,今日卻只能咬牙硬扛,勉強吊住一條命。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苟延殘喘,或許是因為……在難以忍受的劇痛裡,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他在為她尋找藥材。
要想讓謝小姐醒來,只剩下兩味靈藥,而在他的儲物袋裡,正躺著其中之一。
他必須把它送入謝府。
“對不起。”
耳邊傳來謝小姐的聲音,很低,帶了隱約的遲疑:“我一直不知道……你和天道做了交易。”
交易內容其實很簡單。
裴渡墮魔不在天道計劃的范圍內,自他屠遍修真界各大家族,引出了因果大亂。天道不能親自除掉他,唯有通過平等交易的辦法削減裴渡實力。
他是個孤僻又不討人喜歡的怪咖,提起心願,除了遠在雲京的那一個,居然想不出其它。
裴渡垂眸低頭,不讓她看清自己蒼白孱弱的模樣:“謝小姐為何要來這裡?”
魔氣曾告訴過他,在另一個位面裡,他與謝小姐互相表露了心意。
那她應該知道,他暗暗傾慕了她許多年。
這個念頭如同巨石壓在心口上,讓他不由想到自己落魄的名聲與殘破身體。裴渡早就習慣了當個魔頭,唯獨不願的,是被她見到這副模樣。
他真是沒用,另一個世界裡的裴渡,一定比他風光許多。
謝鏡辭並未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輕聲開口:“我知道的。”
她頓了頓,迎著少年烏黑的眸子,在腦海中迅速組織語句:“當年在鬼塚裡,你是受了白婉與裴鈺的陷害……我都知道。”
從沒有誰這樣對他說過。
裴渡墜下懸崖,不得已染上一身魔氣,自那以後,仿佛連他的存在本身都成了錯誤。三人便成虎,一個是卑劣的魔物,另一個是高高在上的裴家主母,在鋪天蓋地的謠言聲裡,沒人願意相信他。
溫暖的氣息席卷全身,似乎連碎裂的骨頭也被一根根包裹。裴渡渾身都是劇痛,眼底卻溫馴如波。
只要謝小姐選擇了相信,其他人作何想法,就都不重要。
“你的身體――”
隨著靈力途經他全身,謝鏡辭蹙了眉。
不但筋脈碎裂大半,更為嚴峻的,是裴渡所受的一道道重傷。
他被幾十上百人聯合絞殺,外傷猙獰,內傷則牽連了血肉,破開五髒六腑。在這種情況下,必須請來名醫好生醫治,否則不過多久,就會力竭身亡。
裴渡很可能挺不過今夜。
而她能留在這裡的時間屈指可數,哪裡來得及為他找到大夫。
謝小姐似乎在為他難過。
裴渡忍下痛意,生澀安慰:“謝小姐應該有所耳聞,我殺了不少人……以死謝罪,乃是天經地義。”
這算是哪門子的安慰。
“那是因為他們想殺你。”
她控制不住情緒,匆匆開口:“那些人根本不知道真相,一味聽信謊言,什麽天經地義,根本就是不公。”
謝鏡辭說話時驟然抬頭,電光石火,兩人視線相交。
因有魔氣入體,裴渡雙眼蒙了蛛網般的血紅,因她一句話戾氣退盡,湧上無措的驚惶。
他近乎於受寵若驚,在瘋狂生長的寂靜裡,忽然聽見一道陌生嗓音:[通道快要堅持不住了,你要隨時做好離開的準備。]
謝鏡辭眸色一沉。
她不屬於這個世界,理所當然會離開,裴渡對此心知肚明。
對於他來說,像是一道稍縱即逝的美夢――然而在它結束之前,有件事必須做。
“謝小姐。”
他忍痛低頭,拿出儲物袋:“我有一個不情之請。這裡面是重鑄神識所需的冰蓮仙葉,能否將它帶去雲京,交到謝前輩手――”
未出口的話語被堵在喉嚨裡。
當儲物袋被打開,少年驟然愣住。
他全身都受了傷,口袋裡的儲物袋理所當然也遭到破壞,失去效用。
至於那片仙葉,同樣在重創下碎成一團齏粉。
……什麽也不剩下了。
周身氣息渾然凝固,謝鏡辭抬起視線,見到裴渡通紅的雙眼。
他低頭,一滴水珠隨之落下,在血漬上緩緩暈開,裹挾著喑啞不堪的聲線:“……抱歉。”
兩個字落地的刹那,身前突然襲來清涼微風。
裴渡毫無防備,後背被她輕輕一按,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跌入一個柔軟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