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她漸漸變成了溫順柔和的模樣,融為他生活的小小一部分。
他倒是許多年不曾見過她流露出這副天真爛漫的神情了。
此刻的她,與曾經那張稍嫌稚嫩的臉全然重合,令他恍惚片刻。
他微微挑眉,迅速緩過了神。
心頭後知後覺地泛過一陣熱潮,奇異的酥麻感細細碎碎地蕩至周身,像是極致的危機解除之後,那一股子懶洋洋的勁。
她沒事。
原來她是把她自己埋到了土裡,隻留個腦袋。
回過神之後,他驀地發現,此刻自己竟是單膝跪在地上,雙手捧住她臉蛋,手指隱隱有些發顫。
眯起長眸,心下狠狠一沉。
她在算計他,而他,中招了。
想起方才看見床榻下方那些掙扎痕跡時,他心底那股透不過氣的憋悶,再想起以為她被人斬首那一瞬間,他周身湧動的驚怒狂暴,再看看此刻,劫後余生般的慶幸喜悅充斥著他的胸腔……呵。
他,竟被她算計了情緒。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道君不禁氣得冷笑連連。
很好。長本事了。
寧青青被笑聲驚動,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的腦袋還落在一個很好看的人類手裡。
她趕緊屏住呼吸,凝神戒備。
“算計我。”他松開了她的臉蛋,蹲在她身前,微歪著臉,涼涼地道,“讓我心疼?”
寧青青偷偷轉了下眼珠,暗自琢磨。
這個人不采蘑菇了?
他說疼?
難道他認為她是毒蘑菇?毒蘑菇好哇,誰也不敢亂碰。
“嗯。”她認真地眨了眨眼睛,順水推舟道,“你說得很對。”
他眯起雙眼,手掌撐在膝蓋上,垂頭笑起來,笑得身體前後微晃。
氣的。
“承認得倒是爽快。”他涼薄地勾起唇角,“可惜我最討厭自作聰明。十天過去了,寧青青,不是要和離麽,怎不找我?我都已等得不耐煩了。”
他一讓再讓,青城山還她,應下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倒好,得寸進尺地用這般手段試探他。
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寧青青:“……”
低等生物又在說些她聽不懂的話。
算了,只要不招惹她就行。地方這麽大,她也佔不完。他愛蹲這裡便蹲這裡,愛說話便說話,只要別在附近隨地大小便……唔!如果他一定要這麽做,她其實也管不了。
她幽幽歎口氣,轉動眼珠望著天。
“起來洗乾淨,遂你願,帶你解契離籍。”謝無妄冷笑,“真當非你不可了?”
精致的唇角一陣接一陣浮起溫柔淺笑。
若是浮屠子在這裡,立刻便會知道這位是動了真氣,而且氣得不輕。
她碰了他的逆鱗,最可恨的是,他還疼了。
“寧青青。”見她沒什麽反應,他低低一嗤,很認真地教她,“你以為我為什麽縱著你?你知道你與旁人相比,優勢在何處?不過就是習慣與真心。習慣沒什麽,只要花些時日都能養得成。我看重的,是你的真心。若無真心,你與旁人還有何不同,又拿什麽留我?”
寧青青垂下視線,望著面前的土壤,擺出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
她算是徹底看明白了,低等生物都喜歡自顧自地說一堆又一堆的廢話,眼前這個人雖然長了一張漂亮的臉,但只要他開口說話,便和前一陣子在她耳邊嘮叨個沒完的家夥沒有任何區別。
真是白瞎了那麽好看的外觀啊!
低等生物就是低等生物,再好看都沒有用。
一個一個話多,還傻,讓她完全沒有絲毫交流的欲望。
她就盼著他趕緊走開。
有東西蹲在旁邊,她都不敢進食,就怕他忽然動手拔她,弄斷了她最珍貴的菌絲。
謝無妄見她低著頭不吵不鬧,神色不由稍稍緩了些。
“看看你像什麽樣子。”他冷著聲,“反思清楚,再來與我說。”
他拂袖離去。
見他終於走了,寧青青愉快地舒了一口氣。
還好,低等生物都只會無能狂怒,動口不動手。
這個地方安全又舒適,雖然偶爾聒噪了點,也還能湊合。
她慢吞吞地晃了晃腦袋。
*
謝無妄坐在窗榻下。
地上的散土和玉盆碎片扎眼得很,像是在不斷提醒他,方才胸腔悶痛的感覺有多麽可笑。
手旁放著一隻靈匣,靈匣中裝著浮屠子從東淮秘境取來的煉神玉。
修長的手指輕輕叩擊匣壁,他微眯著眼,似在走神。
暖紅色的煉神玉從玉胎中取出來,存放不了太久便會開始衰敗,效力大減,得盡快給她用了。若非如此,他早已拂袖離去,留她一個人在這裡慢慢作。
坐了許久,他終於漫不經心地將眼風飄向院中。
其實不必看也知道,她一定已經從土裡爬出來,抱著膝蓋靠在桂花樹下,擺出一副柔弱無依的模樣,哭得梨花帶雨,用楚楚可憐的、無聲譴責的眼神哀哀地望著自己的方向。
三百年了,她的身體和脾性,早已被他摸透。只要沒有別的女人威脅到她的地位,她就絕不可能離開他。她舍不得。
因著她的過度僭越,他盛怒之下說出了方才那一番話。
也該給她個教訓,讓她知道動不動就拿分手來威脅他,是要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