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老將軍一腔熱血為國效忠,但直到臨死那一刻都沒能盼來朝廷的糧食和兵馬。
其實當年南陽城一破,淮南立即有另一支朝廷援軍趕來了,這支部隊足有四萬之眾,趁叛軍尚在休整之際,一舉奪回了南陽城。只要再堅持兩日,滕老將軍和其部將們就能獲救,可惜這些事,滕老將軍再也沒機會知道了。
英雄流血不流淚,滕老將軍是抱著遺憾犧牲的。
“得知真相後,我常在想,當年換作是我守南陽城,我會怎麽做?”滕紹聲音暗啞,“一旦南陽失守,戰火會蔓延大江南北,到時候遭殃的是數以十萬計的百姓,平叛也會變得愈發艱難,但城中的四千多百姓又何其無辜?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他們也想活下去,面對守城的將士們的兵刃,他們只能一個個被……整整兩月,百姓們面臨的那種恐懼和絕望,與身處煉獄何異。我想他們臨死之前一定恨透了我阿爺,否則何以寧願魂飛魄散,也要詛咒滕家的後人不得好死。”
藺承佑久久緘默著,四千多人的刻骨怨恨,化作了一股難解難消的強大咒怨。
施咒成功的,絕不僅僅一人。落到滕老將軍頭上,禍及的是滕將軍和滕玉意。
不論滕家後人願不願意,命運的繩索早已悄然鎖住了他們的咽喉。
即使改換命格,等待他們父女的,也將是一次次的“死於非命”。
忽然之間,藺承佑的心口梗得很難過。
這件事,到底是誰的錯?
平生頭一遭,他無法給出答案,這樣一段椎心泣血的往事,這樣一場慘烈至極的兵禍,哪怕他身處其中,恐怕也沒資格評判對錯。
澀然思索了一會,藺承佑將目光移向滕紹的那件裡衣。
“滕將軍是想將所有的咒怨都引到自己身上,所以才提前準備了這件逆寫著遁甲緣身經的衣服?”他眼中有了然,更多的是悲涼。
滕紹表情沉澀,儼然早已下定決心:“早此這次出征之前,就有高人卜出我會遭遇不測,就像玉兒‘前世’經歷過的那樣,我照舊會死於三十八歲這一年。弄明白錯勾咒的真相後,我便開始設法為我和玉兒破咒,但有人告訴我,咒怨只有靠咒怨來化解,我死時穿著這樣一件衣服,便會魂飛魄散無□□回,錯勾咒只能影響三代人,如果我能一個人攬去最重的咒怨,落到玉兒身上的懲罰就會相應地減輕許多……”
說到此,滕紹閉了閉眼:“我跟蕙娘一樣,只希望玉兒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或許是提到了妻子,滕紹的嗓腔微微顫抖。
那一年,妻子因為夜間做噩夢的事整日心神不寧,為了消災降福,蕙娘許願說只要路過佛寺都會入內燒香拜佛。
那回他帶妻子和玉兒回揚州,妻子看到渭水岸邊的佛寺,就讓他下令泊船,進寺燒香時,碰巧遇到了智仁住持。
智仁和尚的經歷與旁人大不同,他在出家做和尚之前是個道士,據說他早年常跟幾名道友四處除祟,斬殺過不少邪物。
人屆中年時,智仁忽然對佛門心生向往,索性舍下道袍遁入空門,開始潛心鑽研佛理。
智仁和尚慈眉善目,一雙肥耳長可及肩,蕙娘看他天生異相,便向他請教自己噩夢纏身的事。
智仁和尚問蕙娘是從何時開始做噩夢的,夢中又見到了什麽。
蕙娘說懷女兒時曾做過噩夢,但生下女兒之後就不做了,女兒滿四歲生辰時,她曾到寶蓮寺為父女倆點消災降福燈,不料這燈一點,那噩夢又來找她了。
智仁和尚說從未聽說點祈福燈會惹來冤祟的,懷疑蕙娘的女兒中了什麽詛咒,凡是為這孩子祈福的行為都會遭致反噬,蕙娘之所以又開始做噩夢,就是因她為父女倆點祈福燈的行為惹來了怨氣。
蕙娘雖不肯相信滕王兩家祖上做過什麽壞事,但最近的種種遭遇的確讓她覺得匪夷所思,得知智仁和尚兼通佛理和道術,便求教智仁和尚可有破解的法子。
智仁和尚答應幫蕙娘問問當年的道友,還說讓蕙娘將那些供在寶蓮寺的祈福燈撤回,假如蕙娘從此不做噩夢了,那就說明這孩子身上果然帶咒。
離開菩提寺時,蕙娘照例在佛前許願,只是這回沒再為丈夫和女兒祈福,而是為她自己祈求,她許願自己事事順遂,所謂“順遂”自然就包括了夫君和女兒的平安。
回到揚州後,蕙娘將供奉在寶蓮寺的祈福許願燈改為給自己祈福,當晚果然沒再做噩夢。
為此,蕙娘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憂慮中,這期間她不斷給菩提寺的慧仁和尚寄信,可直到半年後,蕙娘才再次收到智仁和尚的回信。
蕙娘拆開智仁和尚的信一讀,頭頂仿佛澆下一盆冷水。
說到此處,滕紹的眼中滿是悔恨:“可恨我那時對此全不知情,無論蕙娘怎麽問我,我都斬釘截鐵說滕家祖上從未做過不好的事,蕙娘從我這兒得不到真相,只能自己苦尋答案,當時她過得有多煎熬,我根本無法想象。”
基於丈夫的話,蕙娘對智仁和尚信上的話半信半疑,可是沒多久她不但又一次滑胎,並且從鄔瑩瑩的口中聽到了南陽一戰的真相,蕙娘才知道,她夢中見到的那些累累白骨是從何而來。
蕙娘猶如掉入了煉獄中,夢中那些老百姓的幽幽恨意讓她不寒而栗,每次從夢中驚醒,她都會驚懼良久,原來那不是索命的冤祟,而是一種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