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崔氏被軟禁了這麽多年,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早已飛遍了長安城每個角落,僅憑一個封號,什麽也改變不了,藺敏也好,淳安郡王也罷,一生都無法躲開這些流言蜚語。
而一旦仇恨的種子在心裡生根發芽,皇室這些事後補救的舉動,在藺敏眼中自然都成了惺惺作態。
說完這些話,周遭變得異常安靜,大殿裡,隱然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了,藺承佑無法視物,只能靜靜地聆聽和感受。
那是一種近乎狂亂的情緒,咫尺之外也能被震撼和感染。
啞默了一回,藺承佑遲滯地起身,把那堆舊物留在桌上,循聲往外走去。
忽聽身後傳來“撕拉”一聲響,像是紙片被撕碎了。
緊接著又是一聲,那樣決絕,那樣急不可待,像是急於否定什麽。一聲又一聲,不絕於耳,很顯然,桌上的信和布帛正被人惡狠狠地逐一撕碎。
藺承佑隻頓了一頓,便繼續往前走。
那聲音卻戛然而止,背後冷不丁響起藺敏的悶笑聲,笑聲古怪扭曲,癲狂不受遏製。
幽靜的廣殿裡,那滿含屈辱的笑聲不斷回響,越來越大,越來越刺人心耳。
藺承佑不禁停下了腳步。
藺敏斷斷續續地笑著,悲恨地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你連我都騙……阿娘……我這一生……我這一生…………不值!!”
藺承佑心中一澀,愛與恨,這一刻統統成了空。推開殿門,雪花迎面撲來,那滔滔的風雪聲,一瞬間蓋過了大殿中那苦痛癲狂的大笑。
茫茫天地間,唯有雪花潔淨如初,藺承佑未作停留,徑直順著丹墀往下走,寒涼刺骨的氣息拂到臉上,似能滌蕩人的肺腑。雙眼已盲,風雪聲影響了他的判斷,每走幾步,他就會踉蹌一下,身後一直有腳步聲相隨,但沒人敢上來扶他。
又一次被絆倒時,藺承佑順勢跌坐下來。
“我累了,歇一歇。”他側過頭對身後的人說,“太冷了,你們別跟著到處跑了,先到仙居閣烤烤火,我認得路,稍後自會來尋你們。”
絕聖和棄智沒敢說話,任誰都看得出師兄現在的心情糟糕透了,太監上前將捧在懷裡的氅衣披到藺承佑身上,離開前出於習慣要留下一盞燈,藺承佑似乎猜到他們要做什麽,補充道:“留燈做什麽,我又用不著。”
幾人面色一黯,提著燈籠靜悄悄走開了。
在黑暗中靜坐了許久,藺承佑緊鎖的眉頭稍稍舒展,抬頭朝南邊的方向眺望一晌,眼前都半點光亮都無。
他自嘲地笑了笑,從腰間取下一管玉笛,放到唇邊便要吹奏,就在這當口,黑暗中有什麽東西悄然靠近。
藺承佑放下玉笛分辨一陣,感覺對方是一縷無害的幽魂,便擺了擺手示意對方走開。
那縷幽魂卻執意守在他身邊,藺承佑忽然意識到什麽:“嚴大哥?”
仿佛要回應他這話,面前卷起一點微弱的風聲。
藺承佑喉頭一哽,用手往前探了探:“你來跟我道別?”
面前只有一片虛無,仔細聽,風聲有些不同,幽魂似在含含糊糊說著什麽,藺承佑念咒打開周身靈力,凝神聽了一會,才聽出幽魂在對他說謝。
“何需言謝。”藺承佑澀然笑了笑,“記得我第一日去大理寺點卯時,嚴司直就告訴過我,查案追凶本就是你我的天職。謀害你的人落網了,那些舊案也全都查清了,嚴大哥,你放心走吧。”
幽魂卻仍在徘徊。
藺承佑酸楚頷首:“我忘了,嫂子懷有身孕,嚴大哥是舍不得嫂子。有我在一日,成王府便會關照嫂子和侄兒一日……年關在即,再不走就不好投胎了,該走了,讓我送你最後一程。”
風聲裡夾雜著歎息,幽魂似在追問藺承佑什麽事。
藺承佑想了想:“我的眼睛?”
幽魂飄蕩到藺承佑的頸後,似要確認那赤金色的蠱印還在不在。
“不在了。”藺承佑笑道,“蠱蟲跑到眼睛裡,我盲了。”
幽魂卷起一陣風聲,那是一個含含糊糊的“滕”字。
藺承佑一滯。
幽魂急切徘徊,似在詢問有什麽法子能幫藺承佑複明。
藺承佑沉默著,原來他的不快活,連幽魂都能感受到。
枯坐了一晌,不遠處傳來腳步聲,絕聖和棄智放心不下他,到底回頭找他來了。
幽魂被這腳步聲所驚擾,一忽兒閃到了暗處。
絕聖和棄智隔老遠就看見師兄在黑暗中獨坐。
兩人鼻根一酸,從小到大,他們從沒見師兄這般消沉過。
師兄這樣不快活,除了因為淳安郡王的事難過,一定也在擔心滕娘子。再過兩日就是滕娘子的十六歲生辰了。縱然滕娘子為了大義又死過一回,但誰也不敢保證她身上的咒就一定消除了。
偏偏師兄還不能去揚州找她,滕娘子還沒想起師兄,這當口去找她,會害她失明失智的。
那日師公親自審問了文清散人才知道,只有刻骨的思念才能克化蠱毒,除非滕娘子對師兄的情意已經銘肌鏤骨——
師兄已經等了好些日子,也許會永遠等下去。但師公說,這是師兄命中本就有的情劫。滕娘子為了補天浴日葬送了性命,師兄為了幫她招魂遭了天譴,一切都有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