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紹認真聽著,前陣子女兒做噩夢的事他知道,但所謂“夢中預知後事”,他是一概不信的,這次又聽女兒說起這個,他原是心存敷衍的,然而聽著聽著,神色就複雜起來。
當日女兒向他打聽這暗器的情形歷歷在目,那時她還未到彩鳳樓避難,絕不可能知道那彭玉桂就是凶手,他雖然下令讓手下找尋這種暗器,心裡卻不以為真,哪知彩鳳樓冒出了這種罕見的銀絲暗器。
一件兩件與夢境相符可以稱作巧合,件件都吻合……
“除此之外,我還夢到了好幾樁關於阿爺的異事。我夢見淮西道的彭思順病亡,其子彭震接管淮西道,不久之後,彭震集結相鄰藩鎮起兵造反,阿爺奉命討逆,被賊人害死在嘉福門外。那幫人會邪術,借用迷霧困住了阿爺和手下才得逞。”
說到這裡,她心不可抑製地顫動了一下,想起前世她倉皇去見阿爺最後一面,阿爺衣袍上的大片血跡,把阿爺的臉龐襯托得像紙一樣慘白。
滕紹面色大變,女兒這所謂的“夢中事”,竟一下子刺中了他心底最隱秘的憂慮,彭思順身體每況愈下,早在兩年前就正式把淮西道的庶務交給長子彭震打理,彭震治兵不輸其父,兩年來淮西道愈發兵強地沃,如今朝野內外都知道彭震是淮西道實際的領兵人,只等朝廷一紙公文,彭震就能順理成章成為淮西節度使。
彭震主動繳納各項賦稅,對朝廷可謂忠心耿耿,一年前,滕紹麾下的將領往關外運送淮糧時在原州抓到了一位回紇細作,一搜之下,竟在細作身上搜到了大量馬匹交易的錢票,順著往下一查,滕紹才知這幾年彭震一直暗中向回紇人購買馬匹,彭震自己從不出面,借用的是南詔、渤海等小國的名義,碰巧那位將領認得交易的“商販”是淮西道某位將領的妻弟,才確定買馬的是淮西道的人。
淮西道麾下已有十來萬兵士,足以雄踞一方,暗中擴充兵力是為了什麽,不言而喻。
可光憑這一點,無法斷定彭震有謀逆之心,若是貿然上奏,朝廷未必會采信,淮南道與淮西道相互防遏,在沒有證據的前提下指責彭家有不軌之舉,說不定反而會引來朝廷對他滕紹的猜忌。
但若是讓人往下細查,彭震治兵嚴苛,淮西道如今猶如一塊鐵板,要想掌握實際證據,就必需深入淮西道的腹心,真如此的話,難保不會打草驚蛇。
因此他雖暗中防備彭震,卻遲遲沒能定下妥當的應對之策。
滕玉意一邊說一邊觀察阿爺的神色,她本以為阿爺聽了會不以為然,沒想到阿爺震驚歸震驚,更多的是沉思。
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阿爺會不會也早就懷疑淮西道有異心?有可能,阿爺說不定還暗中提醒過朝廷,所以前世朝廷下旨征討時,彭震那夥人第一個對付的就是阿爺。
那晚黑衣人闖入府中奪她性命,會不會因為她是滕紹的女兒?
不對,阿爺之死震驚了整個朝野,聖人悲痛之下,下旨日夜追凶,鎮海軍的將士們一心要為主帥報仇,更是沒日沒夜幫著朝廷搜捕,沒過多久,長安就被翻了個底朝天,凡是來歷不明之人,幾乎都逃不過明審暗查,虧得這樣鋪天蓋地的搜查,才很快把長安的彭家逆黨一網打盡。
黑衣人是在那之後闖入滕府的。
當時京中的彭家余黨已被清掃乾淨,朝廷大軍也已經開拔,彭震忙著應戰,能不能有閑暇對付她都難說。
就算真是彭震派來的,這幫人費盡心力重新潛入京中,聚集那麽多懂邪術的武藝高強之輩,冒著被全城抓捕的風險,就為了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
想來想去,她還是覺得黑衣人是衝著府中的某樣東西來的。
那晚殺她的黑衣人,或許根本不是彭震的附逆。
她回想那渾身散發著森冷氣息的黑衣人,下意識把目光投向書案後的多寶閣,那裡藏著南詔國的一疊信,封皮上署名“鄔某叩上”。
那封信既像一個謎團,又像橫亙在她胸口的一根刺,今日已經同阿爺說到了這一步,那還猶豫什麽?
滕玉意心緒紛亂,滕紹也沒好到哪兒去,別的也就算了,朝臣造反的事女兒絕不會胡謅,阿玉說她可能會被黑衣人害死,難道這事有可能發生麽?他心亂如麻,起身在屋中踱了幾步:“你說你被一個黑衣人害死,究竟怎麽回事。”
“我夢到阿爺死後,一幫黑衣人進府中殺我,那些人像是衝著阿爺的書房來的,阿爺書房裡藏著一疊南詔國寄過來的信。”
滕紹腳步猛地頓住,他的臉上,刹那間閃過震駭、恥辱、懷疑等表情,仿佛是被人迎面甩了一個耳光,又像是突然被人當胸刺了一劍。
滕玉意即便做好了心理準備,看到阿爺這幅神情仍舊暗吃一驚,阿爺像是被人捏住了心,整個人都凍住了,她簡直能聽見阿爺胸膛裡劇烈的心跳聲。
她屏息了一瞬,冷靜地開了口:“阿爺,那些信是誰寫的?”
滕紹臉上幾乎看不見半點血色,就那樣定定看著女兒,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這些信的存在,原本他將它們帶在身上,近來因為屢屢進宮,他怕出差錯就親自在書房裡的多寶閣做了個暗格,但他還沒來得及把那些信放入其中。
也就是說,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多寶閣有一個暗格,更不會知道他即將在裡頭存放一批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