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冕收回了視線。
他的手稍一上抬, 就拉下了窗扇裡的百葉, 人隨之轉身, 面向自己的父親。
“您在說什麽?”陸冕唇角上掛著淡漠的哂然,幾秒之前還不經意間從背影中乍泄的落寞, 此刻已蕩然無存。
蔣靜儒一愣之下, 既而便不足為怪地笑了。
也是, 他這個兒子最大的優點就是人活得明白, 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字典裡恐怕從來沒有“後悔”這兩個字。
是他老糊塗了,居然會問這種無謂的問題。
“可是你跟小晰……”蔣靜儒還想再問, 喉頭忽然湧上一股不適,話說一半就不住咳嗽起來。
陸冕冷眼看著,到老爺子的咳聲越發劇烈, 顫抖的手指伸向床頭的水杯,卻怎麽也拿不穩。
眼看著那水就要潑灑出來, 他才走過去,伸出隻手扶住。
“咳……”蔣靜儒喝得著急,不斷有水滴自他的嘴角漏出, 沿著枯瘦的脖子流成水柱,病號服的前襟由此浸濕了一片。
陸冕一手托著杯子, 另一手抽出幾張紙巾,塞進他抖個不停的手中。
一杯水喝完,蔣靜儒粗喘了幾大口氣,靠在枕頭上, 慢慢緩了過來。
他無力地轉了臉,看著陸冕一聲不響地擦幹了杯子外的水跡,放在桌上,提起水壺重新倒滿。
“真的老了……”他不由自嘲道,出聲時嗓音異常嘶啞。
而陸冕放下杯子後接著擦起了手指,一點一點,慢條斯理。
“醫生說您只是著了涼,沒什麽大問題,過幾天就能出院了。”
聽了他這話,蔣靜儒才稍稍有所慰藉,若有所思地靜了一會兒。
“你跟小晰之間,好像出現了不小的矛盾。”想過之後,他還是又提起了這事。
陸冕頭也沒抬,在他的心裡,他和夏晰已經一起走過了七年,經歷了太多事情,這一次的矛盾來得莫名,比起過去實在不算什麽。
他隻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她會想明白的。”
她回到他的身邊,不過是時間的早晚。
“可是有的女人,一旦下了決心,就不會輕易回頭了。”蔣靜儒意味深長地看自己的兒子,過於自負並不是件好事,“你想一想小晰的母親。”
那一刻,陸冕手裡的動作頓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倒沒什麽太大的變化。
而身為父親,自然可以看出在一瞬間,他眼中曾一閃而過的那絲懷疑。
“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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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夏晰從被子裡換了個姿勢,翻轉過來側臥著,面朝向檀麗,“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檀麗正伸手關了燈,她也躺下來,才回應了女兒:“嗯?”
母女二人好久沒有同床共眠,這會兒面對面相視著,久違的親切感席卷而來。
兩個人不約而同對著彼此笑了一下。
房間裡很黑,只有夏晰那對清透的瞳孔依稀泛著微薄的光亮,隨眨動而慢頻次地閃爍著。
她問道:“離婚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呢?”
很沒有頭尾的一句話,在檀麗聽來也不是太懂,她不免感到困惑:“夏寶是想問什麽呀?”
夏晰猶豫著想了想。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問什麽,從醫院回來到現在,一顆心始終亂糟糟的。
“只是覺得媽媽好堅定的樣子,”夏晰的目光在眼眶裡來回流轉,“離開爸爸對你來說好像是一件特別簡單的事。”
特別簡單。
無論是離家出走,找律師打官司,還是對抗流言蜚語與來自娘家的壓力,檀麗的態度一直沒有變過,哪怕期間父親嘗試挽回了無數次。
“真的嗎?”檀麗立刻又笑了,似乎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笑臉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卻依然美得驚人。
她笑得停頓,稍微沉靜片刻,才溫柔地告訴可愛的女兒:“也不簡單的,很難哦。”
然後,她便換了一副十分認真的語氣說:“難也要做下去。”
夏晰聽著,若有頓悟。
“媽媽當然也曾經想過要不要算了,你爸爸認錯的態度真的很有誠意,很能打動人,”檀麗感觸良多地道,“而且他對我好了那麽多年,看在那些年的情分上,我也……”說到這裡,她又搖搖頭。
“可是一轉頭我就又從他的手機裡發現,他還和那個女人有聯系呢。”
“還有這樣的事?”頓時,夏晰睜大了眼睛。
從前檀麗不曾提過這些不堪的細枝末節,真正說起時,直令人越聽越覺得心驚肉跳:“媽媽覺得自己好天真,差點就上了他的當,你爸爸對著那個女人一口一個寶貝……過去他也是那麽叫我的。”檀麗的話音有些破碎,夏晰擔憂地從被子下伸出一隻手,摸了摸她的臉。
而她反手握過來,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夏寶你知道嗎?”
“有些事,一直擺在那裡,你不能避而不見,”檀麗說,“因為它就一直擺在那裡,不會自己憑空消失。”
夏晰聽得沉重,不是很明白檀麗指的是什麽,但又莫名覺得自己是懂的。
“夏寶你可別學媽媽,活得稀裡糊塗的,前半輩子靠爸爸,後半輩子靠老公。”檀麗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聲音越來越低,“到頭來才發現,兩個都靠不住。”
她輕撫著夏晰的手背柔聲道,“而你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