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手足無措,隻好蹲下來,緊緊地從他身後抱住他——因為我沒醉,我不能允許自己也做到那個地貌上。“你怎麽樣了?”我沒法控制自己,往下看了一眼,他吐出來的東西全是伏特加的顏色,看上去……別再看了!我崩潰地命令自己。手上一陣溫熱,我知道他吐在了那上面。
我當時第一個反應就是把手縮了回去,像被燙到那樣。人們都說,你要是特別愛一個人,就不會嫌棄他髒——那是謊話,千萬別信。只不過,我隻猶豫了一下,就還是重新抱緊了他。我可憐的哥哥,他一直都是那麽乾淨的,整潔、清醒、一絲不苟,所以的人都亂了陣腳的時候他也會遊刃有余,從來不會允許自己狼狽不堪,亂七八糟——到底還是讓我看見了今天啊。他喉嚨裡在乾嘔,就好像吞下去的滾燙的煤塊。其實他知道的,無論怎樣,不管他是不是我們家的孩子,不管那個姐姐嘴裡見鬼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他都不可能失去我——但就算是這樣,他也依然覺得自己像個孤魂野鬼。這才是我最難過的事情。
“美女,放過他吧。”我身後站著一個戴著一直碩大的銀色耳環,留長發的男人,一邊胡亂地把水龍頭裡的水拍在臉上,一邊凝視著鏡子裡自己的醉眼,“你就算是追到男廁所也沒用。他都已經醉成這樣了,硬不起來的,你可憐可憐他……”不知何時他已經彎下腰,湊了過來,我學著印象裡姐姐的樣子,狠狠地對他說:“滾遠點。”我的聲音聽起來那麽丟人,好在靈光乍現,我猝不及防地把染著顏色、散發著刺鼻酸味的拳頭伸到他臉前。那人哈哈大笑著離開,我突然哭了。我意識到了在這種地方,一個緊緊捏著拳頭的人是多麽的愚蠢和笨拙。夜生活的原則也許就是如此,你可以破口大罵任何你不認識的人,因為你討厭他牛仔褲的顏色;你可以跟隨便什麽人在燈光昏暗處深深地接吻——一旦酒醒了你就會和他永別,因為你不再記得愛情曾經淒楚地來臨過;你也可以微笑著,狂笑著,冷笑著欣賞那些玻璃瓶,玻璃杯,玻璃煙灰缸碎成一簇又一簇的花……但你就是不該握緊你的拳頭,那是不合時宜的。
“咱們走了,”我知道他完全聽不見我在說什麽,我看的見自己滴下來的淚在燈光裡扯成了一絲閃著光的線,“你看人家都在笑話我們,咱們走嘛,哥哥,你聽話……”
我和一股從背後吹過來的夜風一起,合力把哥哥推到了出租車的後座上,然後我也坐進去,這一次,換他的腦袋緊緊貼著我的肩膀。去哪裡呢?這個樣子說什麽也不能回家的。不如去姐姐家裡好了,我賭氣地想,讓她也看看她都做了什麽。哥哥突然莫名地清醒了一下,對著司機清晰地報出了一個我聽都沒聽過的地址,然後又立刻陷入昏睡,簡直像回光返照——呸,這麽晦氣,鄭南音,你要死哦。
我總是會在需要的時候,碰到好心人。比如,這個出租車司機看我可憐,就幫著我一起把哥哥拖上了樓,“幾樓呢?”他問我。可是這正好也是我想問的問題。這個時候哥哥的手上突然顫巍巍地搖晃著一把鑰匙,就像是個笨孩子在努力玩一項完全不擅長的遊戲。我抓過來一看,鑰匙上刻著門牌號。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千零一夜》裡的人,帶著陌生人裝作胸有成竹。其實毫無把握地未知的山洞,載我們到這兒的出租車兀自停在一棵美麗的楊樹下面,車燈一閃一閃,是溫柔的駱駝。
打開門,我就知道了這是誰的家。我只是驚訝,哥哥居然一直沒有把鑰匙還給她。
他立刻就把自己扔在了地板上,也不知道疼。隻好隨他去了,我歎口氣,關上那扇敞開得肆無忌憚,也像是喝多了酒的門。門鎖那一聲輕輕的聲音還是提醒了他什麽。他的聲音從我背後傳過來:“小薏?是你麽?不可能的吧?”
在徹底入睡之前,他輕輕地深吸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微笑了,他重複道:“不可能的吧——”就像是在詠歎著什麽。
不可能的吧?可能嗎?江薏姐真的回來了嗎?重點是,她真的可以對哥哥這樣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嗎?還有更重的重點,門後面,真的回事哥哥和江薏姐一起出現嗎?我用力地深呼吸,似乎是要把眼前那道陳舊黯淡的樓梯吸進我的肺裡——它在我灼熱的注視下,已經愛微妙地輕輕顫抖,輪廓都亂了。
門開了,那個開門的人令我措手不及,我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表情。
昭昭看了我半晌。然後側了一下身子,把我讓了進去。
“我哥哥在哪兒?”我決定單刀直入。
“他回家了。”昭昭淡淡地蜷縮在沙發上,裸露著修長的小麥色的雙腿。地板上居然扔著一條牛仔布的半身裙——真沒法想象她穿裙子會是什麽樣。
“他沒回去。他昨晚就沒回去。”
“昨晚鄭老師和我都在醫院裡面,然後天亮了。”她的邏輯重音加得很奇怪,似乎“天亮了”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情,“他就把我送回來這邊,接著就回家去了。剛剛走,你們錯過了。”
“醫院——他怎麽了?”我脫口而出,但是看著她的表情,我立刻就意識到了一件事,慢慢地問,“你怎麽了,昭昭?”
“沒什麽,是老毛病。”她說這菊花的語氣活似一個老人,“我的身體不大會自己造新鮮的血液,現在的血都用舊了,流來流去都是那些髒的血,所以得吃藥。”——她像是開玩笑那樣,說自己身體裡“流來流去都是髒的血”,那一瞬間她淡漠的神色中浮上來了一點點鮮明的情感,是對自己的厭棄。
這間房間空蕩蕩的,所以的架子都是空的,沒有擺設,沒有裝飾,只有一隻殼子上落著灰塵,並且時間不對的小鬧鍾——江薏姐離開之前曾經處理掉了大部分東西,姐姐還來幫過忙。昭昭對面的電視機原本像個舊式新娘那樣,從上到下覆蓋著一層布,現在被掀起來一半,我撿起身邊的遙控器打開它,財經頻道幾個面目可憎的人在解說股票走向,我想要換一個頻道,卻發現不管多用力,遙控器的按鍵都像是死了那般,似乎電視劇打定了主意,要死死抱著那幾個財經評論員不放。
昭昭終於微笑了,“我早試過,遙控器該換電池了。”然後她從我手裡拿走固執的遙控器,以一種熟練的姿態,倒過來,衝著沙發扶手那個凸起的硬角用力砸過去——她滿不在乎的表情和手上毫不猶豫的力度,令我不由自主地把那個倒霉的遙控器想象成一個活人的太陽穴。“你看,現在好了。”她輕松地對準了電視劇,不同的頻道們欺軟怕硬地輪流出現了,她笑笑,似乎是在炫耀她的靈巧。
暴力終於也失效了,遙控器再一次地不肯合作,這一次電視屏幕停頓在了一個音樂節目上,昭昭氣急敗壞地按照剛才的辦法,接連砸了幾十下,弄出來的噪聲令我開始沒法掩飾自己臉上流露的厭惡,遙控器像是鐵了心地不再怕死,一小塊塑料片從它身上飛翔著剝離出去,沒有電的電池也隨著一起輕盈地降落在地板上,真正的粉身碎骨。昭昭頹然地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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