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金祿驚訝地一愣,“有麽?”忙也跟著低頭打量自己。“寫在哪兒了?寫在哪兒了?”
“別瞧了,你自己看不到的啦!”滿兒又想笑了。“你到底幾歲了呀你?”
金祿歪著腦袋,兩扇睫毛煽了煽。“你瞧著我幾歲了?”
毫不猶豫地,滿兒脫口道:“十四、五……”可見他又哭下臉來,不由自主地改口道:“呃,十六吧!”
其實,這樣說也沒錯到哪裡去啦!雖然他的個子早已是成人級數──營養過剩吧!但他的智能最多十六,長相也不過十五歲上下,天真程度說是十四歲已經是很看得起他了。
“十四、五、六嗎?”金祿沮喪著臉喃喃道。“為什麽不是十七、八、九呢?我還以為我已經成熟不少了呢!”說完,不甘心地噘起了小嘴兒。“那你呢?你又是幾歲了?”
“那還用問,肯定是比你大-!”滿兒立刻高揚起得意的嘴臉。“姑娘我已經滿十七歲啦!”
一聽,金祿不曉得又悶悶地咕噥了一句什麽,才沒jīng打采地又問:“那你又是為啥自個兒一個人在外頭兒?同我一樣打家兒溜出來的麽?”
滿兒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你以為大家都跟你一樣無聊嗎?姑娘我是有正經事要辦,事實上,我現在就要回家裡去了。”
“你家在哪兒?”
“富陽縣城。”
“富陽?咦?”雙眸一亮,適才的無jīng打采瞬間不翼而飛,金祿又興奮起來了。“那不就是杭州府了麽?我同你一道兒去!”
“為什麽?”滿兒狐疑地問。
“蘇杭多美人兒嘛!”金祿笑吟吟地說。“我要到那兒找媳婦兒帶回去給我爹-!”
滿兒白眼一翻。“-!原來是你爹給你找的媳婦不夠漂亮嗎?”
“哪兒是!”金祿否認。“是那小姐太潑辣凶悍了啦!”
“這樣啊!那倒怪不得你了。”滿兒略一沉吟。“好吧!反正也不遠,順道一塊兒帶你去也行,不過先說好,這一路上你得聽我的,不許給我耍什麽大少爺脾氣喔!”
“沒問題兒、沒問題兒!”金祿拚命點頭。
“好,那就趕快吃吧!吃飽了好上路。”見對方比自己年少,又是那樣單純幼稚,不乘機搬出英明威武的大姊姊神姿來威風一下,不是太委屈自己了嗎?“多吃點,別路上給我喊餓!”
長這麽大都在看人家臉色,現在終於輪到她擺臉色給人家看,真是太慡快了!
“是,”金祿立刻聽命的把鄰桌的菜肴和碗筷全搬到這桌來,然後乖乖的大口大口吃。“我會多搓點兒,搓完了咱們就可以顛兒了!”
搓?
現在是元宵在搓圓子嗎?滿兒啼笑皆非地暗忖。受不了,他可不要真的一路給她“顛”到杭州去了!
“吃飽了,顛兒吧!”
“等等……小二,算帳!”
“我來付吧!”
“那怎麽成!我是大姊姊,理所當然要照顧你,怎麽可以讓……讓……呃,還是你來付吧!” 即便是不疾不徐的騎乘走來,金華到富陽也不過四、五天就該到了,可他們卻足足走了十多天,原因無他,因為金祿太好奇了,只要碰上稍微新鮮一點的事物,或者壯觀一些的風景,他就非得停下來看個仔細、玩個痛快不可。
於是,滿兒很快就發現了幾件事。
金祿的確是大富人家的獨生兒,看他急著落跑隨手撂進懷裡的銀票就知道了——天爺,足有三萬兩之多耶!
幸好他沒有富家子弟那種驕奢任xing的脾氣,也許天真了點,但絕不驕狂。
偶爾讓他睡野地裡,他也能困得呼呼流口水;或者讓他啃乾饒餞,他也是啃得不亦樂乎;顛上三兩天在馬背上,他居然若無其事得好像才剛上馬背立刻又下來了似的;而且,承諾聽她的就聽她的,無論她說什麽,他都不會多吭上半聲。
可是……
唉!他實在太擅長利用他那雙純真無辜的大眼睛了,只要讓他盯上一時片刻,長長的睫毛再多揚上兩下,她就不由自主地全面投降了!
「哇,好美!柳姑娘,咱們停下來仔細瞧上一瞧好不好?」
「不好……好吧!」
「咦?那啥玩意兒?怪新鮮的,柳姑娘,咱們過去嘍嘍吧!」
「不成……好吧!」
「欽?有廟會耶!柳姑娘,咱們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好吧!」
真沒面子!
可是即使如此,她就是無法否決自己喜歡他的心qíng。
因為——
「柳姑娘,我幫你買了幾件襖褲,你快來穿穿看合不合適!」
瞧見金祿興高采烈地抱著一大包衣物,連門也沒敲就闖進她房裡來,嚇了滿兒好大一跳,因為她才剛換好衣服。
好險,幸好不是她穿一半的時候,否則她隻好親手殺了這個魯莽的笨蛋!
「拜托,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我有替換的就成了,gān嘛還要làng費錢多買呢?」不過……她剛剛忘了上門閂嗎?
「因為我會熱嘛!」金祿狀似無辜地指指身上的新袍衫。「瞧,我是為自個兒買衣服去了,可我又一想,我會熱,你當然也會熱呀!所以就順便幫你買兩件薄些的嘛!」
的確是更熱了,但……
「算了,既然都買來了,我隻好穿了,可我先警告你,以後要買衣服買你自己的就夠了,別再幫我買了!」
「好嘛!」金祿彷佛很委屈似的低應。「不買就不買嘛!」
「不是我愛說你,」滿兒忍不住又擺出「姊姊」的架式來了。「你總是這樣亂花錢,就算你家很有錢好了,可那也是你爹辛辛苦苦賺來的呀!除非你懂得賺錢,否則就沒有資格亂花錢,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嗎?」
「從來沒有!」金祿回得既迅速又斬釘截鐵。
滿兒呆了呆,繼而蹙眉,「說的也是,有錢人jiāo的朋友同樣有錢,怎會對你說這種話呢?不過……」她斜斜瞄過眼去。「如果我告訴你我家很窮,你會不想再跟我jiāo朋友了嗎?」
「為啥?」-?居然反問她?
「這還用問嗎?因為富有人家大都瞧不起窮人家呀!」
「你會嗎?」
「自然是不會!」
「那我為啥一定要會?」
滿兒窒了窒。「我……我也沒說你一定會啊!所以……所以我在問你嘛!」
金祿聳聳肩,踱兩步在靠牆邊的椅子上落坐。
「我jiāo朋友是jiāo人心,不是jiāo銀子,也不是jiāo身家背景,更不分滿人、漢人、蒙古人,只要不是假麽三道的人,也就沒啥好挑的了。」
是嗎?他不jiāo銀子,不jiāo身家背景,而且……
不分滿人、漢人、蒙古人?
「那你……」滿兒舔舔乾枯的唇辦。「當我是朋友?」
「那是自然,」金祿又堆滿一臉純真的笑容。「難道你不麽?」
「無論我是……滿人或漢人?」
「只要你是人就成了。」
這年的夏天跟往年一樣悶熱黏濕得令人厭煩,但此刻,滿兒心頭卻仿佛有一股沁涼的清風chuī過似的全身舒暢極了,鼻頭也酸酸澀澀的好似被什麽東西堵住,讓她感覺很不自在地猛吸鼻子。
她有一大家子「親人」,也有一大堆所謂的「朋友」,卻沒有人真心視她為他們的一分子,事實上,她兩邊都不是人,而她甚至無法責怪他們。
只有金祿,一個陌路朋友、一個年幼於她的少年,他從不過問她的私事,因為無論她是什麽樣的人他都不介意,只要她是人,他就真心誠意接納她這個人為他的朋友,這樣純真又坦直,教她怎能不喜歡他,怎能不……感激他呢?
「這城裡你還有什麽要看要玩的嗎?」
「這兒哪有啥好玩兒的?」金祿嗤之以鼻地說。「打來回兒就那麽幾條街熱鬧一點兒,所以我買了衣服就回來了。」
「那我們吃過晌午飯就上路,可以吧?」
「呃……你不要再買雙繡花鞋兒麽?」
「金祿!」
「好嘛、好嘛,不買嘛!」
真是教人又好氣又好笑的家夥!
不過,跟他在一起,還真是能讓人沒煩沒惱,讓她幾乎忘了即將面臨的考驗,而且,倘若她熬不過那個考驗,他的存在更是莫大的需要與安慰。
「你……你要直接上杭州去嗎?」在進富陽縣城門之前,滿兒突然停下馬來這麽問。
一轉眸便注意到滿兒的緊張不安,兩隻小手扭得韁繩幾乎要扯斷了,可金祿仍是什麽也沒多問,隻綻出明朗的笑容愉快地說:「不,我打算上鸛山去瞧瞧chūn江第一樓,晚麽晌兒再回城裡來歇一宿。」
滿兒很明顯地松了一大口氣,同時異常熱切地提供她的服務。
「好,那我先帶你去客棧訂下房來,傍晚你回來時就可以直接去休息了。」
於是,——蹄聲中,兩匹健騎先後奔入城門內,這時,正好是晌午前一刻,日頭卻不見半絲影兒,天色yīn沉沉的,幾許寒風蕭素地卷過,有點悲涼,也有點無奈,就好似滿兒的心,又酸又澀又苦,又無可奈何。
故鄉的冬,依然冷肅如昔呵!
「外公,我回來了。」
「……你回來gān什麽?」
「……我……我……我是來告訴您,我現在已經是雙刀堂的『麽仔』了!」
「是嗎?多久了?」
「……兩年了。」
「為什麽這麽久了還不能正式加入?」
「……」
「因為你找不到保人嗎?因為沒有人敢保你嗎?因為你是……」
「外公!」
「唉,你走吧!雖然我不恨你,但實在不想讓人家知道你又回到家裡來了,你應該明白,你……你是這個家的恥rǔ呀!」
「可是,外公,我……」
「你走吧!」
「外公……」
「不要讓我恨你,滿兒。」
「……那……那我走了。」
「走吧……啊,滿兒!」
「外公?!」
「不要再回來了。」
金祿比預定的時間還要早回到客棧,滿兒卻已在他的房門口等著他了。
轉過回廊,穿過西跨院的小門,金祿一眼就瞧見小巧的庭院中,滿兒倚在柏樹下,雙臂抱緊了自己,好像這會兒已入冬,天氣冷得她快受不了了似的,滿臉的淒然無助更增添一股落寞寂寥,看上去宛如找不到家的迷路孩子。
可當她一見到金祿,瞬間便恢復了平常的模樣,甚至益發愉快到幾近於誇張的程度。
「你終於回來了,我還以為你改變主意直接跑到杭州去了呢!」
金祿正想說什麽,她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扯著他再走出西跨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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