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算是,不過……」柳兆惠左右看了一下。「這兒人多,滿兒,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我有事跟你說。」
滿兒想了想。「到野三坡去吧!那兒有家小店滿清靜的,適合談話。」
小店?
不過是一間小小的磚瓦房,連塊招牌也沒有,這雪天裡,門也關得緊緊的,倘若不識路,根本沒人知道這是一家店。幸好裡面該有的吃食都有了,而且果真如柳滿兒所說:清靜,清靜到除了他們這一桌客人以外,沒半隻小貓老鼠,連老板送上酒菜之後也不曉得鑽到哪裡去了。
「惠舅舅,你不是要找我回去嗎?」
「唔……」柳兆惠遲疑了下。「還是讓我先來問你吧!你是不是真嫁給十六阿哥了?」
瑟縮了下,滿兒雙眸心虛地往下掉。「惠……惠舅舅怎會知道?」
「我怎會知道?」柳兆惠瞥向身旁的中年人,苦笑。「不是我怎會知道,是有人跑來咱們柳家,責怪爹養大了一個禍害,要爹為屈死在綽墩山上的志士冤魂負起責任。」
滿兒兩眼不覺跟著飄向中年人仔細端詳,這才發現中年人相當眼熟,卻又想不出在哪兒見過。
「喂喂!怎可以這樣說?」她對中年人抗議。不必問,肯定是這家夥的問題,不過……「明明是雙刀堂的人要我嫁給胤祿的耶!怎能怪到我身上,甚至外公身上去呢?」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呢?知道的人不是都死在綽墩山上了嗎?
柳兆惠搖搖頭。「現在說這些都沒用,滿兒,不管前qíng如何,人家眼裡看到的是結果,所以爹要我來轉告他的意思予你知道。」
「外公的意思?」滿兒又狐疑地覦向那個始終未曾出過聲的中年人。「什麽意思?」她到底是在哪裡見過他呢?
啊,對了,澱山湖畔,中年人好像也住在附近,可當時他是一身樵夫的打扮,雖然從未曾打過招呼、jiāo談過話,但每天總會見他兩回,一回是看他拎著斧頭上山,一回是看他背著柴火下山。
難不成他是在監視她和金祿?
柳兆惠又與中年人互視一眼,而後深吸了口氣。
「爹要你設法殺了十六阿哥,如此一來,爹便願意接你回去團圓了。」
下巴瞬即掉到地上去,滿兒頓時張口結舌地嚇呆了。「要要要……要我殺殺殺……殺了胤胤胤……胤祿?!」她自己隨便說說就算了,可現在居然真的有人要她去殺了胤祿,有沒有搞錯啊?他們以為她是誰呀?
「對。」
還對呢!「天天天……天哪!」滿兒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你以為我是誰,天下第一高手嗎?胤胤胤……胤祿是大內第一高手耶!我我我……我哪兒殺得了他呀!」
「只要你願意,一定找得到機會的。」
「你你你……你們光用兩片嘴皮子說當然容易,可下手的人是我耶!」滿兒尖聲抗議。「而且……而且他的警覺xing更嚇人,連看都不必看一眼,他就知道我在想什麽了,這樣……這樣我怎可能動得了手?」
「你是不願意冒險,還是下不了手?」中年人終於開口了,聲音卻沙啞yīn沉得令人無法不討厭。
滿兒窒了窒,「我……定沒辦法下手,他太厲害了啦!」
「我們並沒有叫你跟他比武,而是要你下暗手,」中年人冷冷地說。「你是他的枕邊人,絕對不可能找不到機會下手。」
「那你們為什麽不自己去下暗手,卻要我這個女人去動手?」三月裡的債最好馬上還給對方。「是不願意冒險,還是怕死?」
中年人瞼色鬱怒地一沉。
「不是我們不想自己動手,而是只有你的接近才能使他毫無戒心。」
「你怎麽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對我毫無戒心?搞不好他對我七戒八戒戒最多呢!」就是這家夥最yīn險了,明明監視著他們,不可能不清楚事qíng原委,這會兒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一切責任都推到她身上來,未免太狡猾了吧?
「他放任你自由行動不是嗎?」
「那也只是代表他不是非常在意我是不是願意留在他身邊,如果我願意是最好,若是我落跑了,他也是無所謂。」
滿兒說得快又有力,卻隻得到中年人的詭異注目。
「十六阿哥從來沒有過任何女人,你是他第一個女人,你真以為他會任由你離開他嗎?」
滿兒呆了呆。「歎?我是他第一個女人?怎麽可能,他是個皇子阿哥耶!」
「確實是如此,你只要在內城裡稍微打聽一下就可以證實了。」中年人瞄著柳滿兒的包袱。「所以,如果你想逃開他的話,不殺了他是逃不了的。」
滿兒不由得愣了好半晌。
真的逃不掉嗎?「可是……如果我逃得遠一點兒,避得隱密一點……」
「對,你大可以躲一輩子,然後讓他繼續殺那些不該死的人,反正死的不是你就好了,對吧?」中年人譏嘲道。
「但那是我……」話聲驀停,滿兒倏地睜大了丹鳳眼,來回掃著柳兆惠和中年人。「喂喂喂!你們……你們今天是來bī我的嗎?不管我想不想做都非得去做不可嗎?」
「我們沒有bī你,這是你應該做時事,因為你是漢人。」中年人大義凜然地告訴她。
「我是漢人?」滿兒簡直想大笑三聲給他聽。「在這之前,無論是跟前或背後,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外公、舅舅、舅媽、表兄弟姊妹,人人都罵我是滿虜雜種,怎麽現在我又變成扛著正字招牌的漢人了?」
這回輪到中年人語塞了。「那是……是……好吧!不說這個,我們說綽墩山那些死難同志,他們許多都與你熟識,難道你不應該為他們報仇嗎?再想想,如同胤祿那般凶殘嗜血的人,留他在世上便是禍害,將來又有多少漢人會因他而犧牲?」
又換回滿兒啞口,默然了。
其實,她跟他們那些人才不熟呢!即使是葉丹鳳,彼此間的關系也是相當現實的;然而,胤祿也的確是殘忍地殺害了那許多人,而且往後也必定會殺害更多,這是不爭的事實。
柳兆惠見狀,趕緊乘勝追擊。
「滿兒,你知道胤祿兩次對反清複明的組織斬盡殺絕,也知道他在戰爭中是如何殘酷地屠殺敵人,但你可知道他也是雍王爺血滴子的統領?」
一聽,滿兒瞬間臉色大變。「血滴子?!」那種會「吃」人頭的皮袋?!
「沒錯,那清狗皇帝不僅在選擇繼承人的問題上舉棋不定,導致諸皇子阿哥竟相爭儲搶位,而且,面對皇子與朝臣之間烏煙瘴氣的結黨傾軋,都未能及時製止,反而一再的姑息包容,因此,各皇子的活動更形頻繁大膽,甚至出現駭人聽聞之舉,這其中莫過於胤-、胤耐、胤禎、胤-與胤-之間的爭奪最為激烈無qíng。」
柳兆惠露出輕蔑不齒的臉色。「而胤祿不僅迫害漢人,更為胤禎統領血滴子以暗害胤禎的政敵異己,甚至連自己的親兄弟也不放過。滿兒,你自己說,你真能任由如此冷酷歹毒的人活在這世上嗎?」
可笑的是,血滴子本是江南八俠的徒弟白龍道人為了對付康熙而發明的一種血腥恐怖的武器,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可到頭來卻反被胤禎利用來對付兄弟,鏟除異己。
罪魁禍首到底是誰呢?
滿兒垂眸咬住下唇一聲不出。為何她的心頭愈來愈覺淒冷,又下雪了嗎?
「滿兒,爹說了,如果你能為漢人除去胤祿,他不但會高舉雙臂歡迎你回柳家,更會以你為傲為榮,因為你做到了所有漢人想做卻做不到的事,這也證明了你身上雖有一半滿人血:心卻全然是漢人的心。可若是你做不到的話,不但爹會更加唾棄你,甚至全天下所有的漢人都會唾棄你,因為你背叛了所有的漢人!」
她背叛了漢人?
她究竟是滿人,還是漢人?
滿兒依然不吭氣。
柳兆惠與中年人默然相對片刻後,中年人突然探懷取出一柄式樣奇特的扇子,雕紋格外細致jīng美,而且比一般扇子更寬更長。直至中年人將扇子「打開」,滿兒才發覺那根本不是扇子,而是……
「一般人只知道雙刀堂的信物是堂主身邊的那兩把金花辦紋大刀,只有少數人才知道雙刀堂真正的信物是這兩把孔雀碧玉刀,是上代三合會關女俠所遺留下來的遺物。」
中年人輕輕兩下再將「扇子」回復原狀,然後放在桌上推向滿兒。
「就用這個為雙刀堂死難的兄弟門人報仇吧!」
報仇?就憑她?
「滿兒,爹也等著你呢!」
等的是她?還是等她的結果?
見她始終毫無反應,中年人略一躊躇後便毅然道:「好吧!我就再多告訴你一些事實。胤祿的屬下仍在嚴密追緝雙刀堂與匕首會分散在各地的一千基層兄弟,以致他們四處流竄、無所適從,有不少人也因此被抓了,我本想召集他們暫時隱避到某處,可若是亂祿再次親身出馬的話,這回就真的會被一網打盡了!」
滿兒不覺輕抽了口氣。不……不會吧?又要再來一次集體大屠殺?
「還有,滿兒,這事連爹也不知道,其實我……」柳兆惠一咬牙。「我也早就是匕首會的兄弟了,所以,胤祿若是繼續追查下去的話,恐怕連我也逃不掉了!」
猛然抬首,滿兒驚駭地望定柳兆惠。
「惠舅舅?!」
柳兆惠苦笑。「是真的。」
滿兒頓時整個兒傻住了。
她到底該怎麽辦?
靜坐在梳妝-前,滿兒默默地自梳妝鏡裡看著身後的胤祿自行更衣準備上chuáng,因為他知道再怎麽命令她,她也不會再為他動根手指頭了。
她究竟該不該殺他呢?
為了替雙刀堂與匕首會報仇,也為了他冷血嗜殺的個xing,以及他所犯下的那一樁樁血淋淋的大屠殺,更為了將來會被他殺害的犧牲者,還有她的舅舅,她的確應該殺他。可是……
金祿曾經對她那麽好,曾經是她唯一的朋友,曾經帶給她一段充滿歡笑的日子,即使是現在的胤祿,他原也可以任由她與那些雙刀堂的兄弟們一塊兒被殺害,或者隨地亂丟放任她自生自滅,但他沒有,他仍然將她視為妻子,不在意她的雜種血統,不在意她對他的敵視,她不明白為什麽他要這麽做,但這是他對她的好,她無法不承認。
為公,她應該殺他;為私,她不應該殺他。
她究竟該不該殺他呢?
更重要的是……
她下不下得了手殺他呢?
那張娃娃臉仍是金祿,但那副冷漠的表qíng是胤祿,那一舉手一投足的習慣xing小動作是金祿,但他散發出的那身凌厲氣勢是胤祿。
他是金祿,也是胤祿。
她下不下得了手呢?
「胤祿。」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