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成也崔傑,敗也崔傑。
這一生,容華遇到他,大概是最大的錯。
可錯已經無法改正,只能往前。
容華準過頭去,死死抱住司南。
他急促喘息,狂風刮得他無法呼吸,他感覺馬顛簸得他舌口一片腥甜,可他此刻什麽都不能說。
司南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他滿腦滿心,也就如此作響。
周邊是震天喊殺聲,然而容華也不知道為什麽,漂泊一生,卻只在這一刻,感覺到了片刻安寧。
他一生不曾全心全意覺得有任何人歸屬於他,卻終於在這一刻知道,人生最後陪在他身邊的人,僅有司南。
他艱難呼吸,司南知道他一貫活得驚喜,焦急道:“殿下,我們馬上進隧道了,您別擔心,我們馬上就可以回去了!”
“好……”
容華沙啞出聲,司南聽到他的聲音,心頭不由得有些慌亂,此刻終於到了隧道前,司南背著容華衝進去,然後直接往只有他們知道的密道過去,打開密道一路往前。
司南跑得很快,容華長年病著,十分消瘦,背著根本感覺不到多少重量,司南在密道裡聽著腳步聲,他的呼吸聲,忍不住道:“殿下,你同我說說話吧?”
“我有點累……”
“那我同殿下說說話吧。”
司南一面跑一面道:“殿下千萬別睡,堅持一下,我們就到了。”
司南不是個愛說話的,可此刻他太怕身後人睡了,於是絞盡腦汁說著話。
他人生太過單薄,年幼時在被容華救起,那時候容華也只是個像下人一樣的皇子,司南是宮裡宮女的私生子,容華將他撿到自己的冷宮裡,兩個人相依為命長大。
容華當落魄皇子,他就是容華身前落魄侍衛,容華當上攝政王,他就是容華中心不二的大將軍。
他的一生,都以容華為支點,不停圍繞在這個人身邊。
“殿下當年說想去盛京看看,於是司南就一直想將盛京送給殿下。”
“司南笨拙,什麽都不會,學著人家編螞蚱編了一個月,才終於編出了一隻螞蚱送給殿下,但實在太過醜陋,等日後編好了,送給殿下。”
“如今雖然狄傑戰敗,但司南必當興複狄傑,完成殿下的願望……”
“司南……”
容華聽著司南的話,感覺一生都在他言語間回顧。
這個孩子貫穿了他的生命,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這麽多年。
當這麽多年浮現而來,容華突然發現,原來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成敗、天下,在生命長河中,似乎早已微不足道。
於是他沙啞著聲音,慢慢道:“司南,我一直想去江南。”
“我想在江南買一套小院子,看chūn華美景,同好友泛舟湖上。”
“我很像像個普通的年輕人一樣,結三兩好友,行俠仗義,行走四方。”
“我有這麽多願望……司南,功成名就,我已經做完了。大楚是不是我的,我也不執著了,我只是想,我有這麽多美好的願望,沒能實現,多可惜啊……”
司南聽到容華的話,愣了愣,隨後道:“殿下想的,都是對的。司南一定幫殿下完成。”
“好啊……”容華微笑起來:“那司南當我的眼睛,以後要記得,替我去江南,看chūn花秋月,攜友同遊,行走四方,好不好?”
“好。”司南果斷道:“我聽殿下的。”
容華沒有說話,他靠在司南背上,聽著司南的心跳聲,溫和道:“司南,你說說話吧。”
“是,殿下。”
司南應聲下來,然後又開始笨拙的說話。
周邊都安靜了,只有這個人gān癟的言語,一句一句,說著過往瑣事。
容華慢慢閉上眼睛,直到最後,他眼中浮現這一生所有見過驚豔才絕之人。
司南、崔傑、蔚嵐、謝子臣、王曦、桓衡、魏熊、魏華……
他突然覺得,縱然身死名敗,卻也不枉此生。
司南背著人狂奔了一天,終於回到了狄傑的地面。
山脈太冷,此刻風雪jiāo加,他將容華放下來,焦急護在懷裡:“殿下,我……”
話沒說完,他就僵住了,懷中人含著微笑,早已沒了氣息。
他手握在一個錦囊上,司南呆呆打開,才發現裡面,是很多年前,他還是個孩子時,編給他的螞蚱。
司南顫了顫唇,片刻後,在風雪裡,撫開了這個俊美青年臉上的雪花,淚落無聲。
他這一輩子,終於叫了一次他的名字。
容華。
王曦將盛京安穩下來後,迅速給前線發了戰報。
蔚嵐接到信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
她一直守在謝子臣身邊,接到戰報的時候,蔚嵐正在給昏迷不醒的謝子臣喂水。
染墨跪在蔚嵐身前,給蔚嵐讀了消息,蔚嵐點點頭,沒有多說。
她轉頭看著謝子臣,溫和道:“盛京平安了,咱們孩子還在盛京呢,你還不醒過來,就看不到他長大啦。”
謝子臣眼珠轉了轉,一眼不發。
而蔚嵐陪著謝子臣的時候,桓衡還在夢境裡。
夢裡冰天雪地,他蹲坐在樹下,被雪凍結成冰。
可他不想走,他一直覺得,有個人會來救他。
她會替他掃開身上的雪花,然後背著他,一步一步離開這片寒天凍地。
然而他等啊等,那個人都沒來。
他等得絕望發狂,最後歸於死寂。
然後他看見那個人站在他面前哭了,眼淚落下來的瞬間,他終於想起來所有,他顫抖著身子站起來,抖開了身上的冰雪。
“你別哭了……”他沙啞開口:“我不等了,我走了,你別哭了,好不好?”
對方沒有說話,然後有劍貫穿了他的身體。
“阿衡,你知道嗎,我曾經以為,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會原諒你。”
“如今我才明白,阿衡,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麽,一定會原諒。”
鮮血流下來,疼痛蔓延開來。
他仿佛墜入了無盡深淵,內心全是絕望。
當年蔚嵐拋下他回到南方、當初蔚嵐成親他瘋狂奔回盛京,他以為那是絕望。
可如今才明白,當你還在掙扎,當你還在憤怒,當你還在努力的時候,那都不是絕望。
真正的絕望是,你連掙扎、連努力,都已經無法去做。
你知道絕對不可能會被挽留,只能站在原地,看著那個人轉身離開。
不過是仗著以為她一定會原諒。
不過是仗著以為她一定不離開。
然而當她將劍捅進身體,卻才知道,這世界上,所有的感qíng都會被揮霍,哪裡來的一定。
他握住對方的劍。
他多想說,阿嵐,不要放手啊。
阿嵐,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