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飛羽連忙低頭告罪:“屬下豈敢如此冒犯主子,失言之罪, 還請主子寬恕。”
“你既未失言,又何來罪過。我一直都知曉, 你只是看起來不善言辭,實則心明眼亮,卻懶得同旁人多費口舌罷了。先前問你什麽,你都是三兩句話便回答了事,今日卻一反常態,說了這許多話,看來此事已經在你心裡憋了許久了吧?”
“您的事情,屬下不敢妄議。”
賀蘭修了然道:“那就是心裡確實有異議了。既然如此,那為什麽從來沒有對我說過?”
“……屬下確實始終對皇帝懷著戒心。可,凡是主子想做的事,屬下都只會竭力相助,而不會橫加阻攔。當初若沒有主子,屬下全家恐怕都會死在胡虜的刀下。別說您只是想同小皇帝來往,就算哪一日,您決定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天下人為敵,屬下也會心甘情願地誓死追隨。”
心中最隱秘的心思突然被點明,賀蘭修第一反應是驚,第二反應卻是恐了。
775說過的話驀地浮現在他耳畔,他下意識問道:“即使明知道我是在赴死?”
“……是。”祁飛羽咬著牙道。
“這又是為什麽?”
“屬下當然不願意主子置身險境,可屬下十分清楚,主子心中自有成算。何事冒險,何時危險,您都已經心知肚明,卻還是偏要去做,那就一定是有不得不去做這件事的理由。”
“您從來都不是貪生怕死之人,而這世上又總有一些事,是需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只有您才有這樣的膽量,這樣的氣魄,將生死置之度外,不計代價地去追求自己心中所想。既然如此,屬下又有什麽資格,打著保護主子的旗號,行違逆主子之舉?”
賀蘭修渾身一震。
將生死置之度外,不計代價地去追求自己心中所想嗎?祁飛羽竟然是這麽想的。
可他似乎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
賀蘭修固然設想過自己一旦身敗的結局,卻也從未料想到自己會落得那樣一個淒慘孤獨的下場。
他想過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卻絕沒有想過要拖著身邊人一起下水,讓他們為自己錯誤的選擇而陪葬。
祁飛羽越是這樣信任他,他就越打心底地懷疑起自己來。
他心中所想真的是正確的選擇嗎?
他自以為對正義和公道的追求,對太平盛世的追求,又真的有這麽無私嗎?
如果他只是想要給百姓一個太平的江山,在青史上留下一段佳話,那謀權篡位,又豈會是他唯一的選擇呢。
時至今日,他想,也許是時候該放下自己的一些執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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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當日,巍峨莊嚴的皇宮內城張燈結彩,一派喜慶的年節氣息。
太后與皇帝不僅在宮內宴請百官,在京中也設了宴席賜食於百姓,以昭皇恩浩蕩。
宮宴之上,佳肴美酒琳琅滿目,曲樂悠揚,舞姿動人,然而在座的朝臣們卻沒幾個能專注於宴飲作樂。
原因自然是上首並肩坐著的那兩位。
一向言笑晏晏的賀蘭太后神情肅穆,席間幾乎一言不發,這已經夠惹人揣測了。
更奇怪的是,一直體弱多病,總令人覺得會命不久矣的小皇帝,今天竟然面色紅潤,儀態從容,乍一看去,霍然已經有了幾分天子的威儀。
聯想到最近朝堂之上的諸多風波,眾人紛紛故作認真地埋頭吃菜,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時刻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偌大的殿內,大約只有偷偷溜過來視察自己工作成果的禦膳房總管,心中是真的盈滿了慶祝過年的喜悅之情。
好在此時,又一排舞者翩翩而來,嬌妍的面孔和曼妙的身姿將大殿的沉悶滌蕩一空。
鶯歌燕舞之間,終於有朝臣起身祝酒,其他人也紛紛跟上,一時間,倒是真有了幾分過年的氣氛。
輪到賀蘭修,他剛剛站起身,甚至還未開口,賀蘭太后就突然道:“哀家乏了,先行回去休息,皇帝與諸位臣工慢慢享受這宴席吧。”
說罷,還沒待眾人反應過來,她就利落地起身離席,步履之匆匆,像是一刻都不願意在這裡忍受下去了。
眾人下意識去看賀蘭修,卻見他筆挺地站在原地,臉上掛著從容得體的微笑,絲毫沒有被太后當眾下了面子的覺悟,不慌不忙地說完了祝酒詞,然後又施施然坐下了。
身為太后的親侄,卻被太后當眾如此冷待,而且還是在這樣重要的場合,這樣敏感的時刻,這顯然傳達出了一個清晰的訊號——堅不可摧的外戚一黨,終於出現了分崩離析的趨勢。
“唉。”
宮宴散去之後,一名老臣回首望了一眼高大幽深的宮門,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門生攙扶著他上了馬車,才問道:“老師何故歎氣?”
“何故歎氣?你難道沒有看見,今日宮宴之上,太后與太尉的情形?”
“學生自然是看見了的。可他們兩人的不和,近日早有端倪。朝堂之上風波陣陣,這不也是老師早就料想到的事情嗎?而且,外戚勢弱,這對我們來說,明明是天大的好事才對,老師為何卻如此愁悶呢?”
“你可曾見過志得意滿之人,能下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決心?你可曾見過春風得意之人,能有斷腕求生,拚死一搏的膽魄?”
門生思索片刻,驀地反應過來:“老師的意思是,太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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