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唇邊還掛著笑,但眼中已經匯聚起難消的躁意,這一切似乎都太過於順暢了些,無論是將江尋鶴從翰林院拉扯而出,還是算計小太子同他之間漸生齟齬,似乎都太過於順暢了些。
就連現下同楚家的生意結盟也好似有一雙手在背後推動著般,楚家的確需要在中都之內尋求一個勘破之法,但依著原主的聲名,便當真能讓楚家這般毫無芥蒂地同意嗎?
沈瑞的指甲深陷入肉中,呼吸也不免急促了幾分,在他穿書來這麽久的時間裡,江尋鶴呢?
沈瑞的瞳孔瞬間緊縮,他終於知曉這其中缺少的東西了,他當然不會蠢到覺得原書中憑借一己之力攪動中都變局的人在這會兒還是個蠢人,那麽他那些個手段又應用在了何處?
他所做的這些事情中,又有多少被平白攪合上了江尋鶴的手筆。
思及此處,沈瑞的身子難以自抑地興起一陣戰栗,他下意識咽了咽,卻始終壓製不住心中的驚疑。
周遭的人群還在緊緊地盯著他,試圖從他的言行舉止間掰扯出點有意趣的東西來,最好可以隻憑借著一眼就將他同楚家之間那些秘辛全都掰扯出來。
沈瑞原本並未在意,可現下這些目光卻都全好似夢境中他將死之時,江尋鶴高坐於馬背之上現下投射的那一道目光般,無聲地凝視著他。
又或者說,在這其中默聲地、一遍又一遍地殺掉他。
這些時日中的盤算在耗費他心神的同時,也為他提供了極大的自信,身體越是一天勝過一天的病弱,他便越是確信自己說做錯的籌謀是天衣無縫的。
可江尋鶴那般的人物,當真是他那些輾轉磋磨便可馴化的嗎?
這些時日間,究竟是他馴化了江尋鶴,還是自己反成為被捕的黃雀。
倘若說向前的沈瑞是對自己道的籌謀有著完全的信任,那麽現下的他,便只剩下了滿心的驚疑。
楚家的祭祀活動已經結束了,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江面上瞧著似乎當真更加地平穩了。
仆役已經將祭祀的器具都收拾好,至於牛羊肉便被帶到一邊去分割,切成了見方的肉塊再用油紙包好。
周遭早就圍上了一片百姓,這些人大都是生活困苦,他們同那些心懷算計的商人官吏都不同,一大早守在這裡便是為了能夠分到祭祀剩下的肉。
這些東西對於楚家來說不過是指縫間露出的丁點兒,但對於生活困苦的百姓來說卻是一家人的歡欣。
行商者也不全都是財大氣粗的,許多行商者不過也是略富裕些,常常祭祀結束後便要將肉品都收拾回家。只有楚家會將所有的東西分與百姓,用管湘君的話來說便是積攢些福氣。
因著那些分祭品的百姓,周遭的氛圍倒是輕松了許多,管湘君走到沈瑞面前道:“沈公子雖不信鬼神,這紅綢卻是定要公子來剪的。”
沈瑞因著她的動靜一驚,才算是回過神來,面色卻是有些難看,他看向管湘君身後停靠在渡口的貨船。
在貨船同岸邊牽連的地方系上了一條紅綢,因著日頭還未出來,所以現下天還是灰蒙蒙的,在昏暈一色的天水之間,那紅綢仿佛燃著般鮮活。
沈瑞輕輕一笑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在他站到岸邊時,身側立刻有人遞上銅剪,鋒利的剪刃在紅綢上緩緩劃過,最終將其完全割裂開,象征著某種塵封似的物件兒再次興盛起來。
管湘君合手道:“還請沈公子放心,妾身此次前去,定然不辜負公子所托。”
鬥笠上長長的紗幔將她的神情完全遮蓋住,但即便如此,沈瑞也仍然能猜出她的目光時如何的堅定。
他同管湘君都清楚,此次出航所求的遠不止賺到錢這麽簡單,為得是打通沈瑞謀劃中的市場。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楚家比沈瑞對這個機遇更加急切地索求。
即便出了天大的差錯,沈瑞也無非是舍了幾箱金銀,沈家還不至於連這些錢都支撐不起,說破了天去,也不過是連帶著沈家也沾染上經商,甚至是失敗的名聲,可名聲這種東西在沈瑞看來實在是最沒意趣。
但楚家不同,如果徹底失敗,楚家便會受到重創,日後再想回到今日在行商中地位只怕要無比艱難。
可不主動謀一條出路,那便只能等著其他世家將其撕扯吞吃。
楚家遠比沈瑞更似一個亡命之徒。
沈瑞唇邊的笑意興盛了幾分,他的盤算怎麽會完全掩蓋在旁人之下呢?他最最喜歡的便是將自己的籌謀高築於他人的死生之上,看著那些人明知他是來盤剝的,卻仍然甘之如飴。
他合手行禮道:“如此,便有勞管夫人了,沈某在中都靜候夫人佳音。”
貨船緩緩駛離渡口,天邊終於躍出一道金光,勘破了混為一色的天水之間,好似在為前行的貨船開辟了道路般。
這便是行商者會選擇在天亮之前出航的緣由。
身側停了一道人影,沈瑞垂眼看了看投射在地上的斑駁影子,原本躁動的心神卻安定了下來,甚至對於自己方才動亂的神思覺出些可笑。
他轉過頭看向身側的江尋鶴,後者好似仍舊同平時沒有半點分別,但沈瑞卻很清楚,他方才生出的那些驚疑都在為他覆上一層令人難以忽視的薄霧。
沈瑞彎了彎眼睛,唇邊的笑意卻愈發惡劣起來。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