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觀偏僻,平日裡沒什麽進益,這麽多年一直都是仰仗著江家,是以道姑現下也不敢催促,只是同那些面面相覷的仆役一道默聲等著。
半晌,江尋鶴才抬腳跨過了門檻。
既然來了,哪怕是瞧一眼也好。
——
道姑隻給他們指了一條路,就又走了,一行人只能沿著那條幾乎要被雜草掩映上的小路走進去。
好一會兒,才站到那門扉之前。
董嬤嬤正坐在桌子前繡著花,聽到外面傳來敲門的聲音也沒多想便放下手中的東西出去了。
雖然這裡平日不許那些道姑過來,但每日的吃食供養總還是要有的。
直到她對上了一群高高大大的男人,才猛然發覺出不對勁來。
“你們是誰?這裡是江家主母靜修的地方,閑雜人等還不速速離去。”
董嬤嬤即便心中忐忑,但還是強作鎮定呵斥著眾人。
那領頭的仆役忽然笑了一聲:“嬤嬤這話說得當真是有趣,既然是江家人,為何不認識咱們東家?”
董嬤嬤心中一驚,在瞧見江尋鶴腰間的玉佩時才猛然清醒過來,有些不確定道:“你是……大公子?”
那仆役還不等她確定,便開口打斷道:“而今該叫東家了。”
董嬤嬤好似這才反應過來方才的那些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她向後退了兩步,連聲道:“不可能,就算你是大公子,沒有家主的命令……”
她忽然頓住了,自知失言,但心中也明白,倘若那些事情都被翻出來擱在了明面上,只怕最先被打殺了用來抵命的就是她了。
“夫人說過,不願意見大公子,大公子還是請回吧,不要惹夫人不高興。”
江尋鶴看著她面色漲紅,大約也是想遍了法子來周轉,語調平靜道:“是不願意見,還是不能見?”
“大公子這話是什麽意思?您也是夫人十月懷胎生下的,為著能夠將大公子平安生下,夫人不知吃了多少苦頭,而今就想遠離俗世,大公子也不願讓夫人如願嗎?”
“大公子難道今日當真要做一個不孝之人嗎?”
江尋鶴向前走了兩步,鞋尖抵在門扇之間,垂眼看著神色慌亂的董嬤嬤道:“究竟是我不孝,還是你這惡仆二十余年來不忠不義。”
“你也是我母親從娘家帶來的老人了,放聰明些或許還會死得利索點,否則今日便是將你在我母親墳前活剮了,也算是你求仁得仁。”
董嬤嬤呆愣地仰頭看著江尋鶴,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眼前人早已經不是當初可以用一兩句拙劣的謊話就打發的稚子了。
她看著眼前已經無可轉圜的場景,終於讓開了路。
小院中一如江尋鶴所料,只有董嬤嬤一個人的居住痕跡,大約是為著將消息徹底壓在這道觀之中,甚至都沒有第二個人來照應著作伴。
“夫人在懷著大公子的時候便常常遭受家主和老夫人的冷眼,當年夫人出嫁的時候並不光彩,是以家主總用這件事來譏諷夫人,使得夫人鬱結於心,在生下大公子不久後便撒手人寰了。”
江尋鶴知曉為何董嬤嬤會說他母親出嫁並不光彩,因為他母親出身清流人家,原本身上壓著婚約的,卻同一商賈私通,最後不得已草草成親。
這商賈便是江騫。
哪怕是在商賈平民之中,私通私奔也是要叫人恥笑的,所以江尋鶴這麽多年來才會始終被那些人罵作孽種。
董嬤嬤似乎猶豫了很久,才小聲道:“其實夫人當年並非是私奔,夫人同原定的郎君亦是青梅竹馬,哪裡會忽然私奔,這些都不過是場局罷了。”
她轉身從床底下翻出了一個帶鎖的匣子,將裡面的東西拿出來遞給了江尋鶴:“這是夫人留下的書信,原本家主已經命人焚毀了,但我偷偷留下來了封。”
她也說不清自己當初為何會冒著風險將這信留下,要知道憑著江家心狠手辣的行事風格,一旦發現,只怕她便要難逃一死了。
這麽多年她將這書信藏在床下,日日睡在上面,卻是難有一日安眠。
可她又能有什麽法子?她賣身契就在江家手中握著,她的兒子也在江家賣命,若是膽敢妄動,在這江岸淹死的人難道還在少數嗎?
她能做的也無非就是這些,就當做是同為女子的最後一點憐惜吧。
書信已經泛黃,即便是被妥善地藏在木匣之中,也已經能看出歲月的痕跡。
江尋鶴手中握著那信,竟有種已經逾越千斤的感覺,他周遭的仆役紛紛不忍地撇開頭去,這世上還有什麽比自己想念多年的母親卻早已故去一事更叫人傷神?
江尋鶴最終還是將那信拆解開,可他沒想到這信首竟寫著:吾兒。
可若是說是寫給江尋鶴的卻又好像不盡然,更多的是一個逐漸走向絕望的女子寫給自己、寫給這世道的。
“他們曾無數次說過,一家之興盛全在男子兒郎之身,因而這絹帛功名全撿著好的,一並貼在那堂堂郎君之身,好似這般便可流傳千古,甚至將那棺槨之中的腐屍爛肉都熏香了般。”
“我不過是身為女兒身,便好似是背著什麽劫難災厄降生般,又要我貫學女工為家中充門面,又要我最好在這四方院子之中對一切男子做小伏低。便是個石頭縫間的蟲子,只要能分出雌雄,便勝敗已見一般。”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