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微想了想,最後篤定道:“……除夕宴。”
錦縭隱約似乎是笑了下:“……是麽?”
半晌,司微再沒有等到錦縭半句話,定睛看去,竟是濕潤的眼睫合在一處,眉心微蹙地睡了過去。
司微歎了一聲,從錦縭身旁起身,目光落在清露身上:“走吧,帶我去看看你家姑娘的衣櫥。”
清露皺眉,有些不解,但也沒有多問什麽,掀開鏤花銅爐,看了眼裡頭靜靜燃燒著的銀絲碳,這才輕手輕腳帶著司微從樓梯下到了二樓。
二樓才是錦縭的臥房,地上鋪了織錦地衣,中間擺了一對月牙桌,並著幾個八足圓凳,桌上還擺著未動多少的菜肴湯羹,再往裡去是繡理分明、繡面光亮的蝶戲牡丹霧綃折屏。
雲霧似的霧綃折屏後,擺著的是一張內翻馬蹄的掛簷立柱架子床,床上原該合宜的鋪蓋此時已被清露抽了去墊在樓上錦縭睡著的地方,於是床上便只剩一張厚實床板透過折屏上的霧綃紗露在司微眼底。
往東去,則是錦縭的妝篋所在,正擺著一張長條桌,桌上置了鏡台,此時正支著一面銅鏡,另在桌上擺著的,還有成盒的胭脂水粉,擱得齊整的黛石眉筆,以及拉開了幾層小抽屜的妝匣,內裡放著的恰是一套,釵簪梳篦,步搖花鈿……以及孤零零被擺在台面上的一隻臂釧,另一隻已經不知去哪兒了。
往西裡,則是錦縭擱置箱籠的地方,就司微打量二樓這麽一會兒的功夫,清露竟已是翻騰著搬了好幾個箱子出來,一一擺在地上。
本就是想看看錦縭的日常著裝打扮,這會兒的動靜竟像是要搬家收拾包袱一般,司微不由瞠目:“你這是做什麽?”
清露抹了把頭上的汗,把箱籠一個個打開:“不是要看我家姑娘的衣裳麽,這總得把東西都給搬出來,一一拿出來才好搭配不是?”
“光是外頭這一層,圓領的,坦領的,立領的,交領的,曲領的,翻領的;大袖,闊袖,無袖,半袖,窄袖,直袖,琵琶袖,垂胡袖,弓袋袖,喇叭袖……”
司微:……
司微顯得有些頭痛:“罷了,你隻撿幾件當下裡你家姑娘常穿見客的便是。”
清露頗為古怪地看了司微一眼,說要看得是他,說隨便撿幾件的也是他,但清露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手腳麻利地從箱中抽了幾件出來,搭配好了放在床上。
第8章
司微的目光自這幾套搭配好了的衣裳上看過去,多半對錦縭平日裡穿衣打扮的風格有了點數——
從這些擺出來的衣裳來看,錦縭平常的打扮多半偏於素雅溫婉,身上穿著的衣物顏色多半以青、白、藍、綠色系為主,因其顏色雖淡,暈染在面料上的明度卻偏高,是以並不顯得寡淡,配上紋飾暗繡反而透出幾分低調的雅致。
擺出來的這幾套搭配好的衣裳,更是顏色淺淡濃鬱搭配得宜……須知這時候的人們,只要有錢,僅是一個綠色,便至少能拿出二十四色的綠來。
司微盯著滿床的衣物,於一片燈火中閉眼:“這些衣裳你且先收拾了,讓我再想想……”
黑暗中,錦縭的模樣在司微腦海裡不斷閃回:
有前一日在街上時碰見錦縭與劉祥知的模樣,當時她正陪著劉二公子說話,拿帕子掩了唇角,眸光流轉之間一派盈盈笑意之像,只是那笑意卻不曾抵達眼底深處
有今日霧靄閣再見時,錦縭發髻斜挽,凌亂慵懶地自樓上下來,眼尾還有未曾驅散乾淨的睡意與困倦,以及最後對司微的好言相勸。
亦有樓上,錦縭身著單衣,縱酒抒狂,發絲散亂一地後的笑語,與眼底氤氳著落下的眼淚,還有最後裹在被褥間的悄無聲息。
錦縭又該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司微靜悄悄地問著自己,卻又想到了霧靄閣一樓一側擺著琵琶琴案與美人榻的書房,以及書案背後頂了梁打的書架格子。
書架格子並未擺滿,除卻畫軸與顏料盒子之外,並著架上所有的冊頁本子也不過是把整個架子填裝了個七七八八——這些冊頁裝訂的本子未必是什麽四書五經,但哪怕是讀書人家裡也未必能有如此多的藏書量。
司微突然出聲問了一句:“我見一樓擱了琵琶書案的那處,是錦縭姑娘常待的地方?”
清露一怔:“是,只是這兩年,姑娘也不怎麽愛彈琵琶了,多半便是倚在書房裡,借著外頭的天光看書。”
說著,清露把手裡迭好的衣裙往箱子裡一塞,重新扣上外頭的搭扣,起身搬著箱子往西間的櫃子裡收:
“霧靄閣裡也收了不少一批書,除卻昔日那些個客人送來的之外,還有一些是姑娘自個兒收來的東西,什麽詩經,雜記,遊記,傳奇……姑娘看書不挑,有什麽便看什麽。”
“……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便一個人倚在美人榻上,借著窗扇打進來的光,把那些個看過一遍的書再翻看一遍,也算是消磨時間。”
清露盯著那放好的箱子,嘴裡說著話,竟是不由出了神:“沒有客人,囚守再這霧靄閣裡,不尋著法子消磨時間,又能做什麽呢?”
司微腦海裡,屬於錦縭的形象隨著清露所說,竟是愈發鮮明了起來:讀書而後明智,明智而後……自書中汲取而生長出來的那麽些許派不上用場的清高與傲骨,又何嘗不是一種折磨?
無盡黑暗中,錦縭的形象開始閃回,錦縭清醒時的模樣他見過,頹唐時的模樣他見過,醉酒時的模樣他見過,剛睡醒時的模樣,他也見過——作為一個攝影師,捕捉人物特性,放大人物特點,捕捉每一個屬於美的瞬間是他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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