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有些人,除夕宴後,便該是跟這樓裡的媽媽……母女情分到頭之時。”
“那你說,這些人,她們又該去了哪兒呢?”
錦縭以手做梳,攏了攏散亂的頭髮,重新拿了簪子挽住,依舊是松松散散中帶著幾分凌亂,只有半垂著的眼底透著幾分清醒:“我從二十一歲那年除夕,一直留到了今年,眼見著翻年馬上就要二十有五……今年除夕宴若是再無人問詢,我這昔日春江樓的頭牌就當真要砸在媽媽手裡了。”
“你說,是砸在手裡賠錢來得好,還是轉手出去再少少撈回一點兒來的好?”
第9章
錦縭赤腳踢開錦被,言語中似是帶著幾分不以為意:“不差錢的自然是那些個商賈,可商賈向來重金不重義……一個花期將末的煙花女子,在他們眼裡,哪有那些個剛及笄的小丫頭天真水靈?”
“……所以無非就是從這春江樓搬出去,換到另一個樓裡,最後淪落到那些個私窠子裡去……臨到終了,莫說棺槨,便是能有一張草席子,被人全頭全尾的埋進土裡,不至於曝屍荒野,教那些個豺狼野狐之類的叼走啃食,便算是有個善終了。”
這話說來,司微也是一陣沉默,多少也明了了錦縭的意思:
當她還是春江樓的頭牌、魁首的時候,春江樓還要靠她攬銀子,自然不會教她輕易贖身,便是有人願意為她贖身,怕也要開出一個天價來……
可當她從春江樓魁首的位置上退下,有後浪把她拍在沙灘上的時候,她的身價自然也就不值當初最最紅火的時候了,若是那個時候有人願意為她贖身,自然也算是個好的結果。
可惜這歡場裡,多的是逢場作戲,要說有多少恩義……
“男人對於女人向來不會爭風吃醋,他們爭得是臉面,是排面,是將旁的男人踩下去的快慰。”
錦縭輕笑一聲,手裡取了碳夾與火折子,重新將銅爐中的炭火點燃,清凌凌地眼底倒映著的,是助燃絨草被點燃的火光:“他們爭得,只是獨享這樓裡獨一份的花魁的曲意討好,小心伺候……至於女人,不過是個排面的添頭。”
“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是花魁的魁首,而不是這百花叢中將要凋零的庸常。”
“頭兩年我還看不清,還抱著一絲期望,這兩年,看得多了,也就看淡了。”
“所以這除夕宴台子上的打算……還真沒什麽打算,”錦縭嗤笑一聲,把碳夾丟到一旁的銅盤裡,又把鏤花銅碳爐的蓋子扔回去,“跳支舞,彈個曲兒,便算是應付過了。”
司微見錦縭摘了掛在一旁的兔皮裘往身上那麽一裹,懶懶散散往旁邊美人榻上一倒,低垂著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低歎一聲:“姑娘還是不甘吧?”
錦縭一彈指甲,又是一聲輕笑:“這日子麽,誰不是一邊兒不甘著,一邊兒又低頭認命的熬過來的?”
司微又是一默,上前把錦縭鋪在地上的床鋪收拾了,把鋪蓋往角落裡放著的玫瑰椅上一擱,湊到錦縭身邊蹲下,胳膊肘搭在美人榻的邊沿,抬頭認真地看向錦縭:“我想看看你在除夕宴上準備的舞……或者曲。”
錦縭斜斜倚靠著美人榻,美人榻上墊了厚厚的緞子,再加上迎枕,便把錦縭墊得更高了幾分。
此時她斜眼睨向蹲坐在美人榻邊的司微,只見司微仰著一張小臉,烏黑的眼珠錯也不錯一下地倒映著她的身影,眼底臉上,寫滿了幾乎帶著固執的認真。
一時間,錦縭竟有幾分啞然。
半晌,她睒了睒眼睛,伸出一根指尖把司微的臉從她胳膊邊上推遠了幾分:“想看便看,莫要這般瞅著我……像是個可憐巴拉淋了水的貓兒似的。”
說罷,錦縭歎了口氣,裹著大氅自美人榻上起來,遙遙衝著樓下喊了一聲:“清露,帶著我的琵琶上來。”
清露遙遙應了一聲,不多時,提著裙擺抱著琵琶從樓下噔噔噔噔上來了。
霧靄閣的三樓,約莫著就是留給錦縭練舞用的,擺的東西不多,大多都是靠近了窗扇,將中間的地方騰出來,看上去一片空蕩——若是到了夏日,將窗戶一開,於是這風無論是什麽方向,都能從這霧靄閣中穿堂而過,隻留下輕紗霧靄一片翻飛。
而此時,清露正懷抱琵琶,坐於角落的繡墩之上,抬眼看向赤腳立於正中位置的錦縭。
錦縭脫了身上罩著的兔裘大氅,拋落在一旁的美人榻上,隨手卻又不知從何處拽了一把長綢扇出來。
扇子於錦縭指尖輕輕一繞,拋飛間再接到手裡時,扇面延展出的長綢搭於肩上,猶如荷鋤葬花,偏頭側眼間再看過來時,竟是猶如換了個人一般。
旋即響起的,是清露懷中抱著的琵琶,一串琶音如流水劃過,潺潺入耳。
再抬手時,錦縭手中綢扇已不知何時展開了,踮腳,仰身,下腰,回轉,隻一個眨眼間,軟綢如紗似練,排鋪開來。
抬腿,錯步,擰身,翻轉,隨著錦縭的動作,一時間裙擺翩然,袖擺飄搖,伴著綢扇翻轉間猶如墜入杯中的水墨暈染開來的,是一種剛柔並濟的細膩圓潤。
樂音起伏,舉止頓挫,於是輕重緩急、長短強弱,並著身韻一道展現在司微眼前——舒而不馳,緊而不亂,韌中有脆,急中有緩。
而反旋繞扇,抬腿仰手回看來的錦縭,也褪去了尋常時的懶散隨意,神情情態竟是已經完全沉進了舞蹈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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