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回京之時,玄衣淌血,青驄馬若汗血馬,連帶著身邊的三百甲衛,也只剩不到二十之數。
不僅驚動了當時的輪值駐守的兵馬司衙門,連帶著禦醫郎中,也都教景升帝一紙召令召集而來,直至將近一旬,傷勢極重的秦崢方才退了高熱,保下了一條性命。
“……若我父王,若我那幾個皇叔,有當真能擔得起這天下江山的,又何至於教我皇爺爺,撐著這麽多年?”
秦崢的聲音並不大,此時在這書房裡傳開,卻格外教人心驚:
“既然皇爺爺平了我大歷江山的外患,那總要有個人站出來,替上了年紀的他,了卻了,這天下內在的隱憂。”
“若真有那麽一天,我希望,皇爺爺臨行前看見的,是我大歷景明升平,海清河晏……再無身後之憂。”
龐管家憋了半晌,終究沒忍住露出了哭腔:“……殿下!”
龐管家抹了把眼淚,終究還是恨鐵不成鋼地開口:“若您肯娶妻生子,聖上他老人家,又何必這般惦念記掛著日後之事?”
秦崢瞥了眼本該像是個文人模樣的龐管家,這會兒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不由露出些許惡寒,奈何這是自小就被皇爺爺派到身邊兒,又算是看著自個兒長大的長輩……
秦崢歎了口氣,沒奈何,從身上摸了半晌,沒摸出帕子來,便只能拽了龐管家的袖子給他抹臉:
“行了行了,龐師傅,你也年紀一大把了,何必這般女兒家作態?”
“吃著百姓供養長大的,是我,享受著皇爺爺偏愛、皇室尊榮長大的,也是我……天下江山這擔子,太重了。”
“我能替皇爺爺分擔,卻……也承不起這般日久天長的重擔,時間長了,我是當真會撂挑子不乾的。”
“所以我能做的,也就是皇爺爺在時,我幫著皇爺爺攘內……皇爺爺不在時,我替他,看著這天下——直到,有朝一日,能有一個合適的人,坐在皇位上,能把這大歷江山,順順利利地,再往下傳下去。”
龐管家終歸是有些不甘:“殿下,一個女人而已,著實不行,這給自個兒灌一碗催性兒的藥,屋裡的燈一滅……這榻上的到底是男是女,便當真那般重要麽?”
秦崢丟開手裡蹭了眼淚鼻涕的袖子,任由其耷拉著貼到龐總管身上,蹭出一片深色痕跡。
他隻面無表情地道:“然後呢,再造出一個活都活不痛快的我來,再造就我母妃那般,守著一個不愛自己的丈夫,卻又迫不得已還得跟後院那些個烏烏泱泱的人爭,爭地位,爭權勢,爭恩寵,爭著一個男人的喜好臉面,然後哭著自己命苦的過完這一輩子?”
“龐師傅,這世間,本就溺於苦海之中,既同是人,又何苦互相難為?”
“何必呢?”
“日後那些個女人,也不必再放進明心堂裡來,進了我的後院,雖不得什麽地位恩寵,也斷了外頭的聯系,卻也至少能庇佑得了她們還算富足的過完這一輩子。”
“……就這麽平平淡淡,卻又衣食無憂的過完這輩子,便算是我之對於她們,最大的補償了。”
龐師傅有些說不出話來:這世上,誰的人命不苦呢?
半晌,龐師傅方才找回自個兒的聲音:“那,那殿下從鳩縣帶回來的那小丫頭呢?那小丫頭,殿下帶在身邊兒養著,以後養成了,也說不定呢?”
“再加上她會的那些個奇淫巧技,殿下不也頗感興趣呢麽,再說,還有她那手裡捏著的,像是話本子所說的那般的易容術,殿下往南地去,說不得也得能用的上不是?”
“易容術這種東西,終歸不過是種喬裝改扮的法子,重要,卻也沒那麽重要……教徐姑姑盯著便是,這小丫頭,待皇爺爺那廂把她過往都給查清了,著實沒得什麽問題,龐師傅你便安排幾個能信得過、識字且擅長數術的太監過去她身邊兒伺候。”
秦崢低聲喃喃:“要是有那些個嘴巧的、善於奉承的,也跟著安排過去……不能說,似鳩縣那般的木匠,她都教了,這在身邊兒盡心伺候的太監,她卻遮遮掩掩,什麽都不往外透吧?”
“這能學多少,能從她那掏出來多少東西,能不能教人小姑娘把他們當成自個兒的入室弟子來教,就得看他們自個兒的本事了。”
“待得真能學出來,這宮裡的工造監,軍械坊,甚至往邊關去瞧瞧能不能刷一把功績,拿個什麽虛爵的……也說不定。”
虛爵,指的就是一種類似於散官、寄祿官的存在,有粟米年俸可領,卻無實際官職,又因品階偏低,多用來賞賜一些身份低下、卻又有實質上的突出貢獻的存在。
類似於功勞不夠大到封官,卻又沒有小到可忽視的地步時,拿來封賞、安撫人心的一種爵位。
地位雖是不高,但每年、每月能從官府領到的粟米俸祿,卻是實打實的。
太監們最怕的,便是到老時,身邊沒有後人照顧,自個兒卻又沒了來錢的路子,等同是斷了生路。
可要是有這麽個虛爵捏在手裡,不消多說,龐管家自個兒都清楚那些個小太監們對這事兒得有多上心。
一時半會兒的,龐管家也再想不出什麽招兒來,隻得甩了自個兒沾濕了的袖子,就地一矮,往地上一坐:
“咱家這命啊——怎麽的就這麽苦啊……”
“這裡裡外外的,怎麽就裡外不是人呢?上頭幾座大山壓著,咱家這主子,是一點兒都不為著咱們這些個給人當奴才的著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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