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雖說開春,但到底還不曾回暖,夜裡溫度本來就低,司微又著人往湖裡傾倒了大量的冰塊,這會兒霧是起來了,但一會兒真要出了點什麽問題,人掉進水裡,恐怕救上來,也救不活了。
船頭輕輕碰撞在身量龐大的桅船上,發出沉悶聲響,也換回了司微的思緒,不由自嘲一笑:
當初提出這個方案時,確是有些思慮不周,但也確實是呈現效果最好的法子。
事已至此,既然不能再做更改,那就只能檢查再檢查,細心再細心,盡所有一切可能,把危險降到最低。
司微搭著桅船上來接他的大茶壺的手,一用力,便從小舢板挪到了桅船上。
桅船,桅船,最為關鍵的,便是船上用來掛著船帆的桅杆。
在沒有吊車的現在,能夠充做吊車機械臂、穩定重心的,也就只能靠著這體型龐大,原理與不倒翁相近的桅船。
而桅船上的桅杆,也早已被司微帶著幾個木匠,增加了安全扣和滑輪組,借由兩艘桅船之間架起用油浸潤過的麻繩,配合滑輪組以及簡易方向舵的使用,來達到後世威亞的效果。
司微上船的時候,春娘找來的幾個木匠並著準備候場的大茶壺已經開始了新一輪的檢查。
從桅杆上空吊著麻繩下來的木匠一把胡子,眼底卻透著激動,看向司微的眼神格外不一般:
“已經檢查過了,上頭的滑輪、鎖扣、安全繩這些,都沒問題,結實得嘞!”
那廂的大茶壺匆匆忙忙奔上來,頭上抹了把汗:“姑娘,都查驗過了,咱們的人都已經上了船,在各個節點上候著,就算是真有個什麽萬一……咱們兄弟就在附近,扣著結繩把兩位姑娘牽引下來就是!”
這個時候倒也不必非要這麽懂禮貌,司微端正了一張臉,看著那過來答話的大茶壺道:“這大晚上好端端的,別亂說話。”
於是那大茶壺便陪著笑臉拍了下自個兒的嘴巴:“噯,噯,是小的說錯話了……”
司微對這些大茶壺態度的轉變並不以為意,早在他準備雪酥三人舞台時,樓裡有些姑娘便明裡暗裡支使了人過來探聽消息,他要做的事那麽多,需要的人手也不少,哪裡能做到絲毫不透風?
自從三人的舞台效果在樂坊樓子裡試過一遍後,不乏有想跟司微打好關系,日後好說話的。
這一來二去,連帶著春娘那邊開口的敲打,司微在春江樓裡的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雖不如那些個管事的婆子娘子,但在這些大茶壺這也算是夠用。
“開始了!”
司微身旁,有大茶壺發出一聲極為短促的低喝。
司微轉身看去,便見春江樓的畫舫已然再次駛向湖心。
有玉磬輕靈的聲音傳來,空靈清脆,而後是二胡幽咽聲響,伴著琴箏輪指搖弦急促的樂音,瞬間便把人的整顆心都給牽了起來。
畫舫二樓幽暗的露台上,驀然蓬起一道焰火燎灼過虛空的火光,映亮了立在黑暗中的身影。
冷白的焰火在燈盞中雀躍著,透過輕薄的紗向外打出光,於是所有的光便自初秧身後落在了她一人的身上。
叮鈴叮鈴,是她於背光中舒展了腰肢,是她胸衣上下墜著的鈴鐺悠然作響,是她腕間纖細的銀鐲碰撞,是她色調冷白,赤腳踩在色彩稠麗的地衣上時,環在腳踝處鏤空了的銀鈴在鳴唱。
但更多的,是隱藏在清脆樂音下的婆娑暗影,是低了不知多少個聲部、不知多少樂器融合在一處的嗡鳴,是仿佛莊嚴肅穆的佛殿之上,有人撚著佛珠的低聲頌唱。
初秧身後的燈光愈發明亮,驅散了身周的黑暗,氤氳了水霧的朦朧,卻也教人看清了她此時的面龐。
眉心點了銅色菱形花鈿,內鏤卷草紋,若是不仔細看,多半能看成是額心多長了隻眼睛,配上勾長了的眼尾,描重了的眼睫,與那張臉上色調晦暗的妝容,別有一番妖異之美。
——尤其,是連唇色,都呈現出濃重的烏紫。
樂音婆娑,有低聲呢喃之音漸起,於初秧腳下,卻又有黑色煙霧,尤若蛇煙繚繞而起,漸漸將初秧籠罩其中,卻又被身後的明光與空中氤氳著的霧氣中和,於是繾綣著散去。
攏在煙霧與明光之中的初秧勾起烏唇,柔臂翻轉,十指纖纖,於光影中勾合。
初秧的眼神漾起波瀾,伴隨著呢喃聲響,屈膝繞臂,環腰慢搖,身姿曼妙,柔若無骨……曼舞之中,勾魂奪魄,一舉一動,皆是魔魅。
這就是司微上輩子史書中記載的天魔舞,也是印度佛教中魔王波旬之女,於佛前嬈亂之景。
《雜阿含經》中,魔王答女曾言:彼已離恩愛,非欲所能招,已出於魔境,是故我憂愁。
然而世人的目光並不放在六根清淨,不為外物所動的佛陀身上,反而是那意欲壞了佛陀修行的魔女,成了世人津津樂道,人人向往的存在。
一舞將終,不僅是司微這頭的工匠和大茶壺跟著忙碌了起來,就連清平湖上被浮橋棧道勾連在一起的、並非是一家所有的樓船與遊船上,外頭不斷走動的小丫頭們也跟著多了起來。
——遊船會上有台子的姑娘們是不陪客的,就算想見,也得等遊船會後,去各家的樓子裡見,這會子忙碌起來的,便是使了銀子要求遞話約見的。
樓裡的姑娘們若是能到這種份兒上,這往後除卻似是錦縭那般韶華不再,剩下的便只有姑娘挑客人的份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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