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錦縭脫下兔皮裘後露出的那一身大袖紅裙,也使人於冬日裡眼前一亮,細細看去竟是一反先前的疏離清冷,平添幾分雍容華貴的氣度來。
——氣度嘛,錦縭一向是有的,只是顯得有些清高,這些時日在司微的提醒與這一身妝容造型的襯托下,愈發驕奢地端了起來,這股子“貴氣”便也就撐起來了。
台上,清露尚未落座,手下便是一撥,隨著這一聲琵琶弦音響起的,是台下角落裡坐著的曲樂班子的迎合。
於是待清露在台前一角的玲瓏凳上落座,幽婉前奏將盡,台上錦縭已是起身擺袖相迎,旋手翻轉之間便拉開了這一出貴妃醉酒的簾幕。
霧靄閣就來了三個人,兩個在台上,就司微自個兒在台下看著。
余光見著春娘招手,司微便不再管台上配合默契的兩人,湊到了春娘身邊兒去:“您找我?”
春娘看著台上錦縭起舞,微微點了點,側眼朝著司微看來:“就錦縭這麽個脾性,你倒是能說動她,眼見著……這是想開了?”
司微嘿嘿一笑,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錦縭姑娘能有想不開的?”
春娘也不跟司微打這口舌上的官司,只是道:“東家那頭遞過來消息,說是有貴人將要路過此地,意欲南下,已經著人備好了帖子,只等除夕宴的時候,把人給請過來。”
春娘神色尋常,說話間卻似有深意:“若錦縭能把握住這麽個機會,未嘗不是一條出路。”
第15章
除夕宴的性質,如錦縭先前所說那般,算得上是作別宴,樓裡要除舊迎新,但其實也算不上是多落寞的事。
恰恰相反,每年的除夕宴,算是春江樓、甚至是整個鳩縣的一大盛事——除夕宴,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給了某些姑娘們最後一條出路。
過了花期的姑娘們想要贖身,便是不拿她們最最頂尖兒時候的身價來算,卻也少不到哪裡去,但唯有除夕宴,是每年的例外。
除夕宴上,不以身價相算,唯有價高者得。
——過了花期的姑娘們,又哪裡能和正當紅又或是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似的新人們相比?
這價錢一來二去便要再往下跌上那麽些許,能叫到什麽價,便算是什麽價,不再守著昔日最最頂尖兒時候的身價不放,也不乏真有那麽一兩個情真意切卻拿不出多少銀子來的有情人和同窗等打了招呼,備了銀子就等除夕宴那日抱得美人歸。
但終歸是極為少見的。
更多的,是春江樓為著除夕宴造勢,提前遞了帖子,遍邀縣裡豪紳、過往落腳的商賈登門,於除夕宴時共聚一堂,嬉戲狂歡。
一是打開了局面,打出了名氣,搭出了人脈舞台,自然而然,這樓裡的客人便也該似是雲來。
二是借著人氣,托著這些花期將盡的姑娘們最後一把,讓她們把腳從春江樓的門坎兒裡給邁出去。
三自然該是借著這舊人未去,新人將出之時,為來年要捧的姑娘們造勢,也跟著這熱鬧露個臉。
這不正是一石三鳥,活該這春江樓的東家掙銀子不是?
司微立在春娘身邊,跟著她一道往台上看去,只是錦縭那道紅色身影也只是虛虛在他眼睛裡映了一道虛影,根本落不到他眼底去。
對於錦縭這支舞,錦縭自個兒沒多說過什麽,私下裡清露卻是盼望著的,也對錦縭這支舞抱了極大的期望。
那是個月黑風怒號的夜裡,飲罷了三盞濁酒,借著那些微的醉意,錦縭伴著清露的琵琶聲舞出了醉意闌珊之感。
情濃舞急,微醺的酒意裡,錦縭伴著司微輕聲念誦的長恨歌,整個人都似是沉進了另一個虛無的世界裡去,而後又把所有都融進了舞裡。
於是所有的情緒到了極深處,所有的體力也都隨之揮霍一空,借著殘存的那點醺醉之感,被清露輕手輕腳摘取了頭上身上所有配飾的錦縭,再一次裹著被子躺在了霧靄閣的三樓地板上,任由炭火熏暖,馨香漸染,陷入無盡黑甜。
“姑娘這人,一向是看得清,卻看不透,”清露理了理錦縭的長發,幫她掖好被子,最後在搬上來的鏡台前坐下,“女兒家嘛,誰不想要個如意郎君,可就咱們這種出身,又能找個什麽樣的,才算是如意郎君?”
清露尋常說話總是帶著幾分妥利與跳脫,唯有這會兒夜深人靜,燈火悄燃的時候,才能看出幾分屬於少女的嫻靜,眼底澄澈之余卻又透著些和煦:“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煎熬,越是看得清的,便越是難以信任,見多了男兒薄幸,卻偏又放不下自個兒的執念……看清一次,便又要傷上一回,時間長了,念頭便難免有些不通達。”
“我雖不知姑娘心底到底是怎麽想的,但隱隱約約,也能猜出那麽幾分——你說,於人世吃這般多的苦,能換來什麽呢?”
清露支起了鏡台,拿出司微這些時日搗鼓出來的東西,借著昏黃的燈為自己上妝,適應著各種妝粉脂膏的用法,也練著手法。
她的眼神不往司微身上放,只是盯著鏡中的自己,就連聲音也是淡淡的:“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活又活不好,死又狠不下這個心,於是夾在人世裡苦苦煎熬,熬出了一鍋苦湯藥,卻又連個倒的地方都沒有。”
清露歎了口氣,把畫到眼尾卻折出一道波狀折痕的眼線拿濕帕子抹了,再重新拿起葉筋小筆沿著眼睫慢慢往後描:“她這是看不著往後的路在哪兒,便索性什麽都不想了,過得一日算一日……可這回除夕宴,怕是姑娘參加的最後一次除夕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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