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這會兒的怒氣,是衝著兒臣來的,還是衝著自個兒來的?”秦崢面上尤有笑意,隻眼底,卻猶如深井,幽不見底,“是為著兒臣不慕紅顏,還是為著……兒臣沒按著父皇的打算,跟三弟分庭抗禮,教父皇把三弟給扶了起來?”
秦崢這麽問著,卻絲毫不需要元初帝的回答,隻盯著元初帝的眼睛,一句一頓自顧自地把話接了下去:
“便如父皇如今這般發怒是為著自個兒那般,兒臣如今這般選擇,又何嘗不是為著自個兒?”
“自古天家無親情,多是算計得人心……想從咱們皇宮大內長大的孩子,頭一個學會的,就得是‘爭’。”
“因為只有爭,才能有寵,有寵,才能有權,有權,才能有以後,才能活得更好,更舒心……後妃如此,兄弟亦如此。”
秦崢冷笑著:“這般一窩子裡頭長出來的東西,能是些什麽東西——情種?父皇是指望著兒臣成了那歹竹林裡,獨獨出了這麽一根兒的好筍不成?”
元初帝指著秦崢,面色通紅,氣的手直發抖:“你放肆!”
“兒臣這口氣,堵在肺腑之間十余年,也就能趁著今日,能在父皇身前一吐為快,放肆便放肆——”
秦崢雖是跪在地上,瞧著元初帝的眼神卻隱有俯瞰之意:
“父皇當初在叔伯兄弟間,吃得那些個苦頭還不夠多麽?兒臣無心帝位,也不欲在這裡頭翻攪雲雨,更不願似是母妃那般,為著平衡人情往來、並著前朝的那些個裙帶之間的關系兒殫精竭慮。”
“人在這世上活一輩子,為何不能活得輕輕松松,了無掛礙,非要為著那些個東西……”
“住口!”元初帝持起一旁的椅子便砸了過去,“沒有掛礙?人生於世,誰能活得沒有掛礙?你生在帝王家,生來就擔著天下人的乾系,若這整個皇室都是你這般的想法——”
“若整個皇室,都是兒臣這般的想法,何來黨爭,何來傾軋,何來那等見人君子,便欺之以方的小人?不過都是為牟利爾——這樣的日子,兒臣過累了!”
“兒臣還小的時候,跟著母妃生活在東宮,要看她在皇爺爺的后宮妃嬪間行走,一步一思量,一步一顧忌,每每熹貴妃與皇祖母起了齟齬,她便要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一個是正兒八經,母儀天下的繼婆母,一個是雖與朱氏聯宗,卻著實說不上有多少血緣、卻又位高恩重的遠方姑母,兩處都是長輩,又偏好教她來拉偏架,她生怕哪裡處理不好,影響了父皇在皇爺爺那裡的印象……”
秦崢手裡捧著那把尚方天子劍,挺直了腰脊不動如山,隻一雙眼盯著人瞧,平白瞧得教人心底直冒涼氣:
“父皇,你可有看到母后為你付出的那些個艱難,那些個心力?”
“父皇是不是覺著,這些對你來說都是理所當然?是她應做之事、是她必須做好之事?”
元初帝鼻翼翕張著:“我給了她地位,給了她外戚一家的前程——”
秦崢寸步不讓:“那除此之外呢,父皇你又給了母妃什麽?”
“朕是君!”
秦崢盯著元初帝看了半晌,忽而哈地一聲笑了起來:“是啊,所以兒臣疲累了,哪怕母妃……母后她尚不曾覺著疲累,我這做人兒子的,便已經覺著心力交瘁,筋疲力竭,可我偏卻無能為力。”
“所以當初,我請了皇爺爺的聖旨,帶著人去了涿郡,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滿地——不僅將整個涿郡茶場捅了個對穿,連帶著自個兒的命都險些丟在那兒了。”
“那是兒臣這輩子,覺著最最痛快的時候,胸中那積攢了多年的憋悶之氣,一朝宣泄盡出。”
“所以兒臣在功成圓滿,卻還活下命來的時候,在皇爺爺那請賞時,要了出宮開府的恩賞——”
秦崢抬眼時,眼底竟隱約帶了幾分血色:“父皇,兒臣有一句話,梗在胸中許久了,今日,不吐不快——兒臣懇請父皇,廢後,讓兒臣帶著母妃出宮,到兒臣府上頤養!”
“身份,是沒得皇后來的尊貴榮耀,可她也得有那個命去——”
“晉王!”
匆匆趕來,卻又不知到底在殿外聽了多久的朱氏一把推開甘露殿的殿門,也打斷了秦崢尚未出口的話。
此時的朱氏一身鳳冠後服,端是正式的衣裳,進了門卻是跪在地上替秦崢請罪:“聖上,晉王無狀……”
“母后,不必,”秦崢膝行兩步,將手中長劍擱下,卻是拉了朱氏一把,將人護在身後,而後抬眼直視皇帝,“父皇,在兒臣面前,父在前,皇在後,您先得是我的父,其次才是整個天下的皇帝,可父皇,你看看我母后,再看看我……”
“我們,真的,像是一家人麽?”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我想念父親,已有月余不曾見過父親,只是父親呢,身邊圍繞著的,永遠都是見不完的幕僚,和數不盡的鶯鶯燕燕,是無休無止,不斷出生的弟弟——兒臣對父皇來說,又是什麽?”
秦崢一字一頓地道:“兒臣之於父皇,是博取皇爺爺注意的工具,是父皇穩固太子地位的基石,是父皇拿來告慰祖宗,你後繼有人,嫡出有子,是父皇拿來籠絡聯姻,權權交易的籌碼!”
“唯獨,我不是你兒,你不是我父。”
“大膽!”
元初帝此時被氣得渾身直哆嗦,指著秦崢的手肉眼可見的發抖:“你也不怕朕砍了你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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