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一直是個極有條理的人,無論是當初嘉陵城破,一路顛沛流離至鳩縣,還是後來因形勢所迫跟著司微來縈州,她總是善於在有限的條件下,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條。
這些不僅來源於她幼時家族的教養,更是來源於她心底一直以來的成算。
畢竟,是孤兒寡母,一路遮掩著剛出生的孩子,護著將其拉扯長大,沒有那份敏銳的心思,這日子怕是早已過不下去——
再如何,北疆打了二十年的仗,民間福手福足者不計其數。
這些人,哪怕殘廢了,卻也還是家裡的頂梁柱,是一個家的主心骨,是一家人在整個村裡的地位。
似是司家這般孤兒寡母,便是於整個林灣村,都是地位墊底的存在。
偏尤氏卻把司微養的很好。
所以其實,尤氏一直都是個很敏銳的人。
哪怕司微只是在自己的婚事上那麽簡單說了一嘴,很快便轉了話題,尤氏便也感知到了些許端倪。
於是在送走了雪酥去前堂鋪子裡之後,尤氏便問詢起了司微的想法。
司微有幾分猶豫,半晌,終是苦笑著和尤氏開口:“娘,兒如今這般,卻也沒什麽不好。”
尤氏在司微額前輕拍一記:“傻孩子,孤家寡人一個,能有什麽好?”
尤氏將懷裡的湯婆子塞給司微:“你瞧,娘如今這一把年紀,說什麽情啊愛啊的,早都已經看淡了,再加上你如今置辦下的這些個家業,本也該是吃穿不愁,百歲無憂的把後半輩子過完,這一輩子便也就罷了。”
“可偏偏,卻遇上了興仁堂的許郎中,你說,娘圖他什麽呢?”
司微想了想隔壁那位許郎中的為人,忽而噗嗤一笑:
“興許,娘就是看上了他心腸太善,為人太傻,兩袖清風,偶爾出診收不來診金不說,偶爾還要倒搭進去些藥費……”
這個評價當然不實,甚至太過片面,但許清原這人,有些時候確實會做些這種事。
也算是醫者父母心。
“偏就你促狹。”
尤氏在司微額上戳了一記,仔細想想,又有些失笑。
但笑過之後,面上卻隱約帶了幾分悵然:“微兒,人活一世,終歸不能那麽獨。”
“我能圖許郎中什麽呢?不過是圖他知冷知熱,為人體貼,甚至忙前忙後,巴巴地扒了醫書裡養顏的脂粉方子過來……這就是知心人,貼心人,他願意在你身上使心思,願意惦念著你,願意聽你說話,願意為你忙前忙後,這就夠了。”
“娘這把年紀,大半輩子都已經過去了,見著微兒如今這般出息,娘自覺這輩子也算是圓滿,剩下的日子,總是得為著自個兒來活。”
“反倒是微兒,娘在的時候,終歸是能幫你打點著宅院,甚至幫襯著替你看帳,閑暇便是拾掇著你的一日三餐,四時衣裳……終歸都是娘做慣了的,並不費什麽心思,可有朝一日,娘要是沒了呢?”
司微抓了尤氏的袖擺:“娘……”
尤氏的手搭在司微頭上,順著他的頭髮輕輕撫摸著:
“所以娘想著,微兒身邊終歸也得有那麽個知冷知熱的可心人,相依相偎,相扶相伴;天涼時,有人叮囑加衣添飯,天熱時,記得在屋簷廊下,懸了艾草香囊,驅蚊驅蟲。”
“興許你覺得,如今我們有錢了,這些事花些銀子,請了仆婦來做也是一樣——可微兒,這裡頭難得的,是那麽一份心意。”
司微抿了抿唇,有些無言,隻偏了頭去蹭了蹭尤氏放在他頭上的手。
尤氏眼底含了笑意:“我兒素有宿慧,可再怎麽,你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終歸是想著……若有朝一日,娘臨走前,瞧著微兒的時候,心頭沒有什麽放不下的事。”
“待那時,娘也算是,當真能含笑九泉了……”
“娘!”
司微先是心頭一震,而後卻是不喜尤氏輕言生死,但這會兒,到底是教尤氏說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心下紛亂如麻。
宿慧這個詞,並不是能輕用的。
哪怕是佛教語,卻也是幾世修來的智慧——於是發展到後來,所謂的宿慧,卻更像是輪回路上少喝了那麽一口孟婆湯,尤還帶著上輩子的記憶,或清晰或模糊,但終歸在某些東西上,是極有天分的。
司微有些失措喃喃:“娘……娘是如何……”
尤氏歎笑著:“傻孩子。”
卻是司微降生以前,尤氏也曾育有一子,名司恆,隻到底,或許是他壓不住這麽個“恆”字,人終究是沒能留下來。
尤氏如今說起那些過往的時候,竟帶著幾分恍惚:“所以後來,才給你取了名,為微。”
“以世界之浩渺,何以容不下一微毫?”
“很小的時候,你那般文靜的性子,娘都要擔心把你養偏了,雖是福女,卻也不能當真養成一副小姑娘家的文靜秀氣模樣,比起恆兒小時候的淘氣,微兒難免好養好帶太多。”
“後來,大約便也能看出你是個有宿慧的孩子,上輩子,大抵也是富貴出身,那些個胭脂水粉,還有那些個稀奇古怪的想法,娘都看在眼裡,也瞧著你小的時候,為家裡的銀錢發愁。”
說著,尤氏似乎想起了什麽,噗嗤一笑:“也就是那時候,你抱著那大半個身子都要掙出去的兔子,硬生生將其給拖回來,教兔子踹了好幾腳,淚眼汪汪抬頭瞅人的時候,娘才覺著,你有那麽點孩童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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