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夜。
我見他的最後一面。
詔獄裡很是昏暗。
長長的甬道逼仄狹窄,兩側盡是密實如同囚籠一般的牢房,時不時會傳來犯人們模糊的哀嚎聲,隔絕掉了外邊的風雪,卻帶來更為殘忍的窒息感。
詔獄一次只能進一人探視。
所以百吉沒有陪我,我獨自跟在領路的獄卒身後,心跳如飛。
我不知自己為何會心軟,來見許桑衡這最後一面。
但總之,我越往裡走,便越覺得快要透不過氣,渾身更是顫栗不止,及至來到牢門前,我的眼眶已經汗濕了一大片。
獄卒上前為我打開門。
“…”
我幾乎是蹣跚著抬起腳,挪進了牢房,嗓子眼卻像是被什麽給堵住了一般,我張開嘴,卻發不出什麽聲音。
然而,許是我的腳步聲有了聲響,因為我剛踏進牢房,就看到一個人影自牆角遲鈍地站起。
整座牢房之中,唯有頂上開了個天窗,發晦的雪光透過窗口,堪堪照亮了面前這個消瘦的男人,隻這窗沒有任何簾布遮蓋,所以雪籽也就那般簌簌灑進,人影一動不動,任雪落滿肩頭。
男人沐雪而立,良久後,方才緩緩抬臉,將眸光移向我。
許桑衡的臉是乾乾淨淨的。
倒並不若我夢中的那般血肉模糊,隻卻白到近乎透明,眉目上也沾了不少雪籽,風霜滿身,好像下一刻,便就要融進這雪裡頭了似的。
其實他的皮膚本不算白的,微帶了些麥色,但不知是雪光太亮還是何原因,現下卻瞧著比我還要白,我癡癡盯了好久,才恍然意識到,這是一種失去血色的白。
許桑衡整個人,便活脫脫像是一個,被雪沾滿,沒有任何生氣的骨架。
“許清妙,你來了。”
我們之間,先開口的竟然還是許桑衡。
隻他的嗓音啞得實在太厲害,夾雜著痛苦而又刻意被壓抑住的氣音,像是用尖銳的石頭在地面上一下一下摩擦發出來的聲音,哪裡還有半分從前的清潤明朗。
我呆了一呆,瞪大眼,癡癡望向他。
“是你,向容望告發了我。”
是肯定的語氣。
原來,許桑衡知道了。
我心口懸著的大石好像轟然砸落而下,但隨之而來的,便是無邊無際的空茫。
他知道我一直在欺騙他,陷害他。
卻仍為保護我,甘願被趙承等人作為棄子,誣告入獄,九死難生。
26、
“是梅若笙告訴我,你有話要跟我說…你說完了嗎?說完,我就要走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捂住空落落的胸口。
我覺得梅若笙是在騙我。
許桑衡看起來還能動,能說話,獄卒也跟我說暫還未有接到要殺了許桑衡的指令,他怎就會熬不過今晚了?
定是在騙我的。
我不知是氣的,還是太怕,竟轉身想要走,可忽聽到身後傳來了鐐銬被拖動而起的啷當響動。
下一刻,我的手臂就被人死死扣了住。
我霍然扭頭,竟見許桑衡出手攥住了我,他攥得極是用力,指甲肉都陷進了我的皮膚中,留下幾道鮮紅的印痕。
是的,指甲肉。
我這時才看見,許桑衡嵌在鐐銬裡的兩雙手竟然都沒有指甲了…他十指的指甲都被生生掀了去,爛了的肉和著血連在皮上,不停地流出鮮血和膿水,而他除了臉,全身上下便再無一處好肉。
他身上的單衣早便碎裂不堪,露出的皮膚上新傷疊著舊傷,一層多似一層,而最為扎眼的,是他胸前的兩個血窟窿…一個是我當初在山洞用木簪刺的,另一個則是元靈…梅若笙告訴我,元靈此前去刺殺過許桑衡,而許桑衡知道元靈是我的下人,竟全無防備,若非獄卒發現的及時,元靈那一刀便已經要了許桑衡的命。
這兩個血窟窿沒有得到過很好的處理,傷口早便爛光了,血也是止不住的,許桑衡只要一動作,就會呲出源源熱血,濺髒了我的衣襟。
還有一些落在我的手背,灼得我幾乎快要暈過去了,但許桑衡這次,卻不放過我,反將我往他流血的懷中送了送。
“妙妙。”
他每說一句話,都很是吃力,扯著嗓子,不停地吐氣,才只能十分勉強地,吐出那些虛弱的字眼。
“我是有話要跟你說。”
“我想問問你,你究竟是從何時開始,想要…我死的?”
27、
我是從何時開始想要許桑衡的死呢?
是知道他做局陷害我,想要取我性命?還是發現他給我下藥,害我不能人事?亦或者是,意識覺醒後,我其實就已恨他入骨。
我不甘心自己的真心被他利用再棄之如敝屣,不甘心自己走投無路,孤苦枉死,不甘心許桑衡橫空出現,搶走了本該屬於我的人生。
可這些話,我一句都說不出口。
我同許桑衡之間,早如是那盤根錯節的枝蔓,連氣同枝,糾葛兩世,當中的是非對錯,已無法分明厘清。
我前世因許桑衡而死。
許桑衡這世因我受辱,因我入獄,因我眾叛親離被自己的生父再一次生生拋棄,也因我遭受了這些非人的酷刑,生不如死。
我與他,互相虧欠。
皆是因果。
28、
我的沉默,明顯讓許桑衡愈發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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