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傍晚,趙虞將魏郡守韓湛請到了他所在的縣衙廨房。
在稍作寒暄後,趙虞沉聲對韓郡守說道:“韓郡守,周某此番派人請你來,是商議突圍之事……”
韓郡守聞言頓時露出驚喜之色。
旋即,他驚疑問道:“左將軍不是要等河北諸郡的援軍麽?怎得……”
沒錯,事實上這段時間,魏郡守韓湛不斷催促趙虞出兵擊潰城外的涼州軍,繼而率軍回援邯鄲,但都被趙虞設法搪塞了過去。
因此韓郡守也很驚訝,這位原本打算靜等河北諸郡援軍的周左將軍,為何突然改變了主意。
聽到韓郡守的疑問,趙虞用低沉的語氣,故作痛心地說道:“只因事態發生了巨大變化……今日我收到褚燕派人送來的消息,他說,邯鄲已被涼州軍攻陷……”
“當真?!”
韓郡守聞言臉上露出驚駭之色,雙目睜得睛圓。
他失聲驚呼道:“邯鄲不但有兩萬虎賁軍,還有褚燕將軍的一萬潁川郡軍,怎得……這,這究竟怎麽回事?”
於是趙虞便將褚燕派人所轉述的事告訴了韓郡守:“……楊雄蓄謀已久,策反中郎程昂,與其合謀攻打邯鄲,邯鄲死守數日,終難以支撐,天子遂命褚燕護著太子突圍……”
韓郡守驚駭問道:“那陛下……”
“陛下與百官並未突圍。”趙虞搖了搖頭。
見此,韓郡守忽然變得十分激動,雙拳緊攥,額頭青筋繃起,忽而大罵楊雄、程昂等人,足足罵了小一炷香工夫,他這才逐漸冷靜下來,苦笑著自嘲說道:“也就是說,邯鄲僅太子殿下幾人僥幸逃脫。”
“這個嘛……”趙虞故作遲疑了一下,旋即搖頭說道:“並沒有……”
說著,他便將太子李禥在突圍時拋下潁川軍、跟隨虎賁中郎金勳先行逃離,卻不幸反而被叛將程昂纏住的事告訴了韓湛,只聽地韓郡守目瞪口呆,苦笑連連。
他當然不可能懷疑到褚燕身上,更別說當時褚燕其實也沒有故意讓太子李禥等人落入涼州軍手中的意思,那只能說因緣巧合——當然,是趙虞樂見其成的因緣巧合。
在深深吸了幾口氣,平複了一下心神後,韓郡守拱手正色問趙虞道:“左將軍的意思是,咱們立刻前往邯鄲?”
“唔。”
趙虞點了點頭,故作大義凜然地說道:“來不及等河北各郡的援軍了,我等立刻前往邯鄲……”
說罷,他歎了口氣,假意懊惱道:“我原以為邯鄲還能再守一陣,若早知如此……唉,邯鄲失陷,天子與百官受辱,其咎在我。”
聽到這話,韓郡守連忙勸道:“左將軍言重了,您何過之有?”
在他看來,眼前這位周左將軍近日的應對已經足夠出色了,先是算準時機偷襲了城外的涼州軍,斬首了‘楊逆’之一的楊勉,重創了涼州軍,隨後又趁涼州軍新敗,立刻派人前往河北各郡,調遣援軍。
這還要怎樣?
要怪,就怪楊雄、楊勉等人不忠不孝,居心叵測圖謀叛亂;怪三皇子李虔薄情寡義、為奪大位,不惜與其舅楊雄幾人合謀反叛;怪虎賁中郎程昂臨陣倒戈,愧為朝廷之臣。
總而言之,與眼前這位周左將軍何乾?
聽到韓郡守的勸說,趙虞微微點了點頭,旋即正色對前者說道:“雖眼下增援邯鄲為時已晚,但也不得不立刻前往,至少可以對楊雄等人施壓……褚燕派人告知我,他已突圍至館陶,我決定立刻率軍與其匯合……”
“褚將軍麾下傷亡幾何?”韓郡守連忙問道。
趙虞沉默了一下,回答道:“算上輕傷,約有近八千軍卒……”
“八千……”韓郡守臉上露出了凝重之色。
畢竟他也知道,曹戊麾下就只剩四千潁川軍,就算加上褚燕的八千軍卒,那也不過一萬兩千兵力,而涼州軍,單單此刻陽平城外,便仍有萬余涼州軍與四千余騎兵,更別說邯鄲一帶還有楊雄親率的近三萬涼州軍。
這雙方的兵力,實在差距太大了。
想到這裡,韓郡守猶豫說道:“左將軍,如今之計,不如向山東求援?”
“不可!”趙虞斷然否決。
要知道向山東求援,即是向鄒讚求援,而一旦鄒讚得知此事,豈有不立刻稟告陳太師的道理?
萬一陳太師得知此事後,立刻派薛敖率太原騎兵趕來助陣,那他還怎麽趁此機會報復晉天子?
看著韓郡守驚愕不解的模樣,趙虞沉聲解釋道:“太師與鄒大哥、薛二哥他們正在進剿江東叛軍,我不想影響到他們……此番楊氏兄弟之禍,乃我失察所致,理當由我來平定!……請韓郡守理解。”
韓郡守理解地點了點頭,旋即獻策道:“然我等如今兵力太少,怕不足以擊敗楊逆,依下官之見,中山、河間、渤海、廣陽幾郡的援軍便莫要指望了,等那幾郡收到消息,再派出援軍,怕是要幾個月之後了,眼下唯二可以指望的,也就只有清河、東郡二郡的軍隊了。只是……清河郡只是小郡,怕湊不出多少兵卒……”
趙虞微微點了點頭:“眼下,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今晚我便率軍投奔館陶,請韓郡守……”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韓郡守慷慨激昂地打斷:“左將軍何以看輕下官?左將軍不畏凶險,難道下官便貪生怕死麽?”
說罷,他拱了拱手,沉聲說道:“下官麾下,仍有近三千可用之卒,原為左將軍馬前卒,替將軍掃除障礙!”
平心而論,趙虞倒也不是瞧不起韓湛與其麾下魏郡軍,他只不過是想借機支開韓湛,叫韓湛留守在陽平罷了。
可看著韓湛這般慷慨激昂的模樣,他倒是也不好拒絕了。
略一思忖後,趙虞點頭說道:“既然如此,請韓郡守立刻點齊麾下可複戰的軍卒,今日子時一過,你我棄城西撤,投奔館陶,與褚燕匯合!”
“下官遵令!”韓郡守鄭重其事地拱手應命。
當晚入夜後,趙虞再次派出兩隊黑虎眾,分別前往清河郡與東郡,命兩郡出兵與其匯合,助他討伐邯鄲。
隨後至子時前後,他與曹戊以及韓湛,率領四千余潁川軍、近三千魏郡郡軍,悄然出城,緩緩朝西側撤離。
近七千軍隊的聯合行動,引起的動靜自然瞞不過城外涼州軍的耳目。
不多時,便有涼州騎兵發現了陽平的異動,連忙稟告於大將薑宜:“啟稟將軍,陽平疑似有大批人馬行動……”
得知消息,薑宜先是一驚:莫非那周虎又來偷襲?
不得不說,前幾日那周虎對他涼州軍的偷襲,至今仍讓他記憶猶新——他們三公子楊勉的頭顱,如今還在對面手中呢。
不過一轉念,他就將這個猜測給否決了,因為從前一次的偷襲來看,潁川軍在夜戰方面很有經驗,說得難聽點,對方今晚如果真打算再次偷襲他們,這會兒早就已經殺過來了,又怎會磨磨蹭蹭的?
換而言之,今晚陽平晉軍的異動,並非是打算偷襲他們,而是準備撤離。
『該不該追呢?』
薑宜陷入了沉思。
別看他麾下仍有四千余涼州騎兵,問題是騎兵在夜戰根本發揮不出全部實力——夜戰時四周漆黑一片,縱是舉著火把也很難看清楚數丈以外的東西,因此騎兵只能壓製戰馬的速度。
騎兵壓製了速度,那還有多少殺傷力?
更何況對面晉軍的主帥是那個周虎,萬一今晚晉軍的異動是那周虎故意為之的誘敵之策,一場伏擊搞不好就足以讓他麾下騎兵折損過半。
思忖良久,薑宜下令道:“先派斥騎兵盯著那支晉軍……來人,立刻通知烏木察將軍。”
為了穩妥起見,他認為應該讓烏木察幫他‘分擔壓力’:萬一今晚果真是那周虎的誘敵之策,有烏木察率領的步卒在場,自然要穩妥許多。
約一刻時左右,烏木察便收到了薑宜派人送來的消息。
只見他抬起左手,摸了摸空蕩蕩的右臂,臉上露出幾分猙獰、憎惡、以及恐懼之色。
羌人出身的他,在戰場上幾經出生入死,才爬上了大將的位置,然而一夜之間,他就成為了一個廢人。
這一切,都敗周虎手下那個莽將所為!
烏木察恨地咬牙切齒。
不過咬牙切齒之余,他心中亦難免有莫名的恐懼。
因為他很清楚,那莽將的實力遠遠在他之上,那一晚僅僅只是丟了一條胳膊,其實實屬僥幸——看看他們三公子楊勉,丟了整個腦袋!
出於恐懼,其實他並不想再招惹那支晉軍,尤其是那支潁川軍,但楊雄命他們將周虎困在陽平,他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那周虎率軍撤離。
『……大不了我不出戰就是了。』
心中暗想著,烏木察立刻派人回覆薑宜,相約雙方聯手追擊周虎軍。
事實就像薑宜與烏木察二將所判斷的那樣,趙虞早就猜到了這二將會派遣追兵——畢竟近七千人的行動,實在難以藏匿行蹤。
既然猜到後方會有追兵,那麽趙虞理所當然要設下伏兵。
他命曹戊率三千潁川軍先行,而他則率領剩下千余潁川軍、以及韓郡守的近三千魏郡軍在後,如此一來,只要後軍響起廝殺聲,前方的曹戊軍就可以立即原地隱伏,伏擊追擊後軍而至的追兵。
趙虞也不求殺死多少涼州軍,隻為驚退追兵。
醜時前後,在陽平西北方向約十幾裡處的地方,涼州軍大將烏木察率七千涼州軍,終於追上了趙虞所率的晉軍。
趙虞也不驚慌,與韓湛一同率軍繼續朝前。
烏木察軍追趕不休,旋即便中了曹戊軍的埋伏。
雙方雷聲大、雨點小地打了一場,隨後烏木察立刻撤退,撤退之果斷,讓牛橫感覺意猶未盡——他還準備今晚再斬個敵軍大將呢!
至於薑宜的騎兵,其實趙虞一行人倒也能聽到周圍有騎兵奔馳的動靜,但卻幾乎看不到影子,仿佛這支騎兵只是遠遠跟著他們。
對此,韓郡守笑著趙虞說道:“將軍,看來上一場夜戰,已將這些涼州叛軍下破了膽。”
趙虞微微一笑,下令道:“抓緊時間撤離!”
“是!”
事實上韓郡守猜測還真沒錯,薑宜、烏木察二將麾下的涼州士卒,確實是在之前那場夜戰中士氣大損,至今仍沒能恢復過來,尤其是烏木察麾下的步卒,雖說勉強前來追擊,但其實軍卒並無鬥志,於是乎,埋伏的曹戊軍剛剛殺出,這些涼州軍步卒便掉頭就跑,根本不敢複戰。
見此,烏木察索性也就撤兵了。
約半個時辰後,他與薑宜在陽平城西約十裡處碰面。
薑宜質問烏木察為何不繼續追擊,後者如實回答道:“我軍新敗,士卒幾無鬥志,是故晉軍伏兵殺出時,士卒紛紛畏懼而逃,無法禁止。”
薑宜打量了幾眼四周烏木察軍士卒垂頭喪氣的模樣,微微點了點頭。
他也覺得,叫這些士卒以這般狀態去追擊晉軍,確實有點強人所難。
想了想,他問烏木察道:“我欲尾銜周虎,你如何打算?”
烏木察回答道:“事到如今,唯有先攻取陽平,隨後……等待世子的命令吧。”
薑宜點點頭,告別烏木察,率領騎兵追擊晉軍而去。
差不多天蒙蒙亮時,趙虞已率領著這七千晉軍撤退至元城一帶。
而此時薑宜也趕了上來,率領四千騎兵就跟在這支晉軍身旁,兩軍僅相隔不到一裡之地。
見此,韓郡守提醒趙虞道:“天色已大亮,我等應警惕這支騎兵……”
但趙虞倒不以為然。
在他看來,騎兵與騎兵是不同的,薛敖率領的太原騎兵,是那種善於衝陣的騎兵,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的主將武力無雙,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太原騎兵的甲胄防禦能力不比步卒差多少。
而薑宜所率領的涼州騎兵,則是那種善於牽製的騎兵。
說實話,這種善於牽製的騎兵很難纏,追又追不上、趕又趕不走,作戰方式好似鈍刀殺人,足以讓人氣吐血,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種騎兵欠缺‘一錘定音’的殺傷力。
就好比眼下,在沒有其他友軍的情況下,趙虞不認為這支涼州騎兵敢直接衝他們的隊形。
而事實也證明,薑宜所率的這四千涼州騎兵還真沒敢直接衝晉軍的隊形,只是沿途咬著晉軍,時不時朝晉軍發動一撥騎射。
這種程度的攻擊,充其量也就只能對韓郡守麾下的魏郡軍管用,而對於曹戊麾下的老卒,說實話沒多少大用。
當然,這並不代表趙虞輕視這支涼州騎兵,恰恰相反,他一直警惕著這支涼州騎兵。
就比如,曹戊所率領的四千余潁川軍,一直都處於靠涼州騎兵的一邊,一旦涼州軍發動襲擊,曹戊軍只要一轉身,便可以立即接戰。
也正因為看出了這一點,薑宜幾次想嘗試衝陣可最後都放棄了。
巳時前後,趙虞率七千晉軍抵達元城境內。
此時的元城已落入涼州軍的手中,趙虞也沒打算去奪城,直接折道往北,投奔館陶。
而薑宜所率領的四千余涼州騎兵,依舊一路跟著他們。
下午未時前後,趙虞率軍堪堪抵達館陶境內。
館陶,位於元城北面約六十裡左右的地方,相比較周邊郡縣,其實這座城倒也不算十分繁華,至少相比較邯鄲、梁城、臨淄等城遠遠不如,但有一點它十分特殊:館陶有晉王室的狩獵圍場,還有一座行宮。
但凡狩獵圍場,平時都有軍隊駐扎打理,既然有駐軍,那就肯定有軍營,用齊全的應用之物。
當然,這些並不是褚燕那一晚決定撤至館陶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館陶乃是祥瑞公主的湯沐邑——說白了就是公主的地盤。
因此褚燕便率軍撤到了館陶。
待趙虞率領的晉軍撤至館陶境內時,館陶也得到了消息。
於是褚燕立刻親率三千軍隊出城接應趙虞。
此時,那薑宜這才率領四千余涼州騎兵緩緩退去。
待眾人進城之際,褚燕笑著對趙虞說道:“前一陣子在邯鄲時,涼州軍詐稱將軍已戰死於東武陽,我就知道,咱們大首領哪有這麽容易死?”
聽到褚燕的話,在旁的黑虎眾哈哈大笑。
此時,韓郡守心憂邯鄲,急切地問褚燕說道:“褚將軍,不知邯鄲現下情況如何?”
“不妙。”
褚燕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趙虞,旋即搖頭說道:“那晚我率軍突圍後,曾派旅狼回邯鄲打探,據旅狼回報,他親眼看到涼州軍攻入城內……”
韓郡守欲言又止道:“太子……”
“……”褚燕無聲地點了點頭。
從旁,趙虞又問道:“其他人呢?”
褚燕當然明白趙虞口中的‘其他人’指的是誰,點頭說道:“將軍放心,公主與鄒夫人、王夫人,以及太師府絕大多數的府人,皆安然無恙……”
他口中的兩位夫人,便是鄒讚、王謖的夫人。
“唔。”趙虞點了點頭,心下松了口氣。
在進城的期間,褚燕私下對趙虞說道:“昨日有邯鄲派人前來下詔,詔令中稱,太子李禥勾結將軍你圖謀不軌,欲加害天子與三皇子李虔,楊氏兄弟遂帶兵勤王……”
趙虞愣了愣,旋即失笑道:“好家夥,那楊雄居然想出這麽蹩腳的理由,簡直就是侮辱世人的智商啊……”
不過褚燕卻沒有笑,壓低聲音說道:“關鍵在於,太子在畏罪自殺前,寫下罪狀承認了此事。”
“……太子死了?”
趙虞雙目微微一亮。
褚燕重重點了點頭。
見此,趙虞面具下的臉上露出幾許玩味的笑容。
太子李禥死了……
而三皇子李虔背負弑兄的惡名,也離死不遠了。
雖說李禥、李虔兄弟二人的死活他其實並不在意,但他著實很好奇此時此刻那位晉天子的心情。
堂堂一國君主,卻淪為階下囚被兒子軟禁,而為了爭奪皇位大打出手的兩個兒子,一個已經死了,一個很快就要死了,也不知那位晉天子如何看待此事。
一想到此事,趙虞便恨不得立刻攻下邯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