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夜裡,甘琦率所剩無幾的寥寥千余兵力,冒險穿過郯城,希望回到趙伯虎的大軍中。
然而即便是在夜裡,郯城一帶也有遊蕩的太原騎兵,即便甘琦軍那千余人已十分謹慎,連火把都不敢點,但他們的行動還是被這些太原騎兵察覺到了。
這些太原騎兵立刻就將此事稟告了董典、鍾遼二將。
得知此事,董典私下與鍾遼商議:“……多半是逃入繒山的那支叛軍試圖趁夜逃回趙伯虎的軍中,要不要派人阻截?”
鍾遼思忖了片刻,搖頭說道:“算了吧,那支叛軍已幾無鬥志,沒必要為了將他們趕盡殺絕而冒險,就按魏副將所言,咱們還是老老實實盯著趙伯虎的舉動。”
不得不說,甘琦雖是趙伯虎器重的大將,但在郯城這片地面上,太原騎兵上上下下倒也沒有將甘琦軍視為什麽必須鏟除的強敵,其原因就在於甘琦軍近日來的表現並不佳,首日就被薛敖率騎兵擊破,折損了近三四千兵力不說,隨後幾日又持續遭到太原騎兵的追擊與屠殺,幾乎沒有反抗之力。
鑒於趙伯虎率領的叛軍主力已至郯城,鍾遼自然不會為了徹底使甘琦軍全軍覆沒而冒險,在他看來這完全沒有必要。
於是當晚,太原騎兵沒有出動阻擊甘琦軍,只有寥寥在郯城一帶遊蕩的斥候騎兵,在夜色下悄悄跟著甘琦軍。
出於對太原騎兵的恐懼,甘琦軍那千余兵將當夜的行軍速度十分迅速,待等次日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們便已穿過了郯城一帶。
不得不說,若非趙伯虎率領的八萬余江東義師主力此刻就駐扎在郯城南側約三十裡處,甘琦軍天亮後在郯城一帶現身,必然會遭到太原騎兵的追殺——而這也是甘琦前兩日遲遲不敢南撤的原因,直到他確認趙伯虎的主力抵達了郯城一帶。
只不過,即便鍾遼‘放過’了甘琦軍,天亮後於郯城一帶現身的甘琦軍,還是難免被一隊太原騎兵給盯上了,雖然這支騎兵的人數並不多,只有寥寥百余騎,大概是在這一帶遊蕩的斥候騎兵,但這些太原騎兵的出現,依舊給千余甘琦軍造成了巨大的恐慌。
也難怪,畢竟甘琦麾下萬余兵力在短短幾日間銳減至千余人,死的死,逃的逃,全拜薛敖麾下的這些太原騎兵所致。
“莫要驚慌,前方便是趙渠帥所率領的主力駐地,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甘琦立刻出面穩定軍心。
但說實話,他也不敢保證身後的那百余太原騎兵是否會發動追殺。
好在這個時候,前方出現了接應的軍隊——程廙率五千江東士卒前來接應甘琦。
見此,甘琦這才松了口氣,在見到程廙時心有余悸地說道:“多虧你率軍來接應,否則,那些騎兵怕是不肯就這麽放過我等……”
程廙聽得很是意外。
畢竟在他的印象中,甘琦一直是很神氣、很自負的,沒想到幾月不見,竟變得如此小心翼翼。
也許是察覺到了程廙古怪的表情,甘琦苦笑說道:“倘若你親身經歷過我所經歷的,你就會明白了。”
說罷,他又催促程廙:“事不宜遲,你我立刻回歸大軍。”
“……”程廙表情古怪地點點頭,沒有再追問。
當日辰時前後,甘琦軍在五千程廙軍的接應下,撤回了趙伯虎八萬江東義師的駐地中。
提前得知甘琦歸來的趙伯虎,遂帶著陳勖、向賡、吳泰幾將出來相迎,這讓甘琦十分感動,在見到趙伯虎時連說:“敗軍之將,不敢勞動渠帥親自出迎……”
聽到這話,陳勖、向賡幾將也如程廙那般露出了驚訝之色,畢竟若換做在以往,甘琦可不會是這種態度,他只會沾沾自喜。
陳勖幾人能察覺到甘琦的變化,趙伯虎自然也能察覺到,但是礙於甘琦的顏面,他沒有立刻追問,不過他大抵能猜得出來——甘琦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變化,多半就是這段時日遭遇薛敖受到了巨大挫折所致。
而這,也正是他今日親自出迎的原因,他想借此表明對甘琦的器重,免得甘琦因為戰敗而變得蹉跎。
片刻後,趙伯虎帶著甘琦來到了中軍帳,隨後打發走了諸將,隻留下陳勖、楚驍二人在旁。
此時他才問甘琦道:“甘琦,你果真遇到薛敖了?”
“一言難盡。”甘琦歎了口氣,將他那日敗於薛敖的經歷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趙伯虎,只聽得趙伯虎、陳勖、楚驍三人滿臉凝重。
陳勖更是震驚地問道:“你說,弓弩對太原騎兵幾乎沒有用?”
甘琦搖搖頭道:“太原騎兵面對弓弩十分有經驗,那日,他們假裝正面突襲,騙我軍弓弩手發動齊射,可就在我軍弓弩手齊射之後,他們突然轉向,從正面繞至側翼,迅速發動突襲,使我軍的弓弩齊射幾乎毫無作用……當日我看到情況不對,連忙向側翼下令,叫他們變幻陣型禦敵,奈何對面騎兵的速度實在太快,我的命令還未傳到側翼,那群騎兵就已經突入了側翼,在那之後……”
說到這裡,他臉上的神色一陣青、一陣白,長籲短歎道:“在那之後,那幾乎都是一場屠殺,在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內,我軍萬余兵力的陣型,被太原騎兵來回鑿穿,幾次下來,我軍潰不成軍,根本無力招架太原騎兵的屠刀,全軍上下隻想著逃離那片戰場……”
看著甘琦時而露出猙獰、時而露出駭然之色,趙伯虎與陳勖面面相覷。
說實話,他們對於甘琦講述的戰敗經歷並不感覺意外,因為當年他們也親眼見到四萬豫章義師被薛敖八千太原騎兵殺地落花流水,他們只是感到頭疼,因為他們又一次遇到了薛敖。
與陳勖交換了幾個眼神,趙伯虎寬慰甘琦道:“甘琦,此次戰敗非你之過,你先下去歇息吧,好好養足精力,我與陳勖商量商量。……你莫要多想,推翻晉國的大業,還需要你出力。”
“多謝渠帥,末將願意將功贖罪。”甘琦連忙說道。
值得一提的是,甘琦在離開時還不忘提醒趙伯虎:“……末將來時,見大軍駐地外並無營壘、寨柵,我以為十分凶險,萬一薛敖領太原騎兵來攻,恐怕……”
“我明白的。”趙伯虎和顏悅色地點點頭。
見趙伯虎接受了自己的建議,甘琦這才告辭離開。
看著甘琦走出中軍帳,楚驍玩味說道:“這家夥,還真是改變了不少……被薛敖嚇的麽?”
“誒!”
趙伯虎瞪了一眼楚驍,旋即與陳勖說道:“依甘琦所言,那薛敖的威脅,絲毫不減當年……如今他駐守在郯城,擋住了我軍前往開陽的去路,這如何是好?”
陳勖皺著眉頭想了半晌,猶豫說道:“要不然……先建營寨,緩緩圖之?”
“意義不大。”
趙伯虎搖了搖頭,解釋道:“砍木建營,短則需八、九日,多則需十余日,這段期間薛敖絕對不會視而不見,倘若他每日率騎兵前來騷擾,我認為恐怕半個月都難以建成營寨,更別說後續圍攻郯城……恐怕等咱們圍住郯城,晉軍那邊後續的援軍也抵達了。”
“那……直接圍攻郯城?”陳勖提出了一個比較冒險的建議。
他對趙伯虎說道:“薛敖與其麾下太原騎兵,正面突襲實力確實不弱,但鑒於我軍有八萬之眾,我認為薛敖未必敢正面突襲,多半會采取繞襲、偷襲等戰術,既然如此,倘若我等加以防范,未必不能打下郯城。……倘若我沒有猜錯的話,郯城充其量就只有薛敖的數千騎兵與一萬河北軍,外加陳玠、夏侯魯二將的數千敗軍,共計兩萬出頭。”
趙伯虎負背雙手在帳內來回踱步,半晌後才惆悵說道:“冒險圍攻郯城,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意義不大啊……”
的確,對於趙伯虎制定的戰略而言,關鍵在於要盡早奪取開陽,堵住晉軍主力南下的通道,打下郯城的意義確實不大——畢竟東海郡也是一片地勢開闊的平地,跟下邳、彭郡差不多,幾乎無陷可守,奪取東海郡充其量就是多佔幾座城罷了,於戰略其實並無影響。
忽然,趙伯虎想到了一個比陳勖更加冒險的策略,轉頭對陳勖與楚驍二人說道:“你們覺得這樣如何?咱們佯攻郯城,私下派一支精銳直取開陽!”
好家夥,陳勖直呼好家夥!
趙伯虎這想法,可是要比他更為激進、更為冒險。
他連忙勸道:“這有些過於冒險了吧?……一旦被薛敖識破,這可就是兩害之策了。”
在陳勖看來,趙伯虎提出的這招策略是在過於冒險。
先說派往開陽的軍隊人數,派少了,必然會遭到太原騎兵的阻截:五千左右的兵力,搞不好未必能活著看到開陽城;一萬兵力勉勉強強可以招架住太原騎兵的阻截,但倘若薛敖親自出馬,這一萬軍隊豈非是赴了甘琦軍的後塵?
鑒於此,最起碼也得派兩萬人吧?搞不好得派三萬、四萬人——其實就算派四萬人也不保險,畢竟薛敖可是有過以數千騎兵擊破四萬豫章義師的先例。
而如此一來問題就來了,介時他郯城這邊,還剩多少軍隊?
鑒於趙伯虎麾下此刻共計有八萬余軍隊,派兩萬軍隊前往開陽,這邊就只剩下六萬,結合郯城城內外共計約有兩萬出頭的晉軍來算,差不多就是三倍兵力,比較之前八萬軍隊足足少了一倍兵力的壓力。
這意味著薛敖對他們動手的可能性會更高。
而倘若派出兩萬以上的兵力前往開陽,甚至是派出四萬人,那麽郯城這邊也就只剩下四萬人了,只是薛敖手頭兵力的兩倍而已。
以那薛敖的自負來說,區區‘兩倍於己’他根本不會放在眼裡,介時他既能對派往開陽的義師偏師動手,也能對郯城這一帶的義師動手——選擇權完全在薛敖手中。
而這在陳勖看來是十分凶險的。
此時,楚驍在旁提出了他的建議:“能不能想辦法瞞過薛敖呢?”
“難。”陳勖搖搖頭說道:“郯城一帶,到處都是遊蕩的太原騎兵,每一名騎兵都是薛敖的耳目,縱使我等派一支軍隊趁夜色潛往開陽,恐怕也會被薛敖得知。”
“唔……”
趙伯虎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旋即靈機一動說道:“既然如此,那索性就反其道而行!”
說著,他便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陳勖與楚驍二人,只聽得陳勖眼皮直跳,驚聲說道:“這……怕是同樣凶險了。”
“只能這樣了。”趙伯虎皺著眉頭說道:“若不能盡快拿下開陽,咱們就只能撤回下邳了。”
聽到這話,陳勖掙扎良久,終是點了點頭:“……也罷!姑且就試試吧。”
見得到了陳勖的讚同,趙伯虎立刻召來麾下諸將,與諸將商議了一番。
跟陳勖的態度差不多,王祀、程廙等將雖也驚駭於趙伯虎想出的計策,但以目前的局勢來說,他們也確實沒有別的辦法,一番猶豫之下,諸將皆表示了讚同。
於是趙伯虎立刻下令,命各將率大軍齊齊奔赴郯城。
八萬大軍傾巢而動,聲勢浩大,遊蕩在郯城一帶的太原騎兵又豈會視若無睹?
趙伯虎這邊大軍剛有行動,便有太原騎兵將這股叛軍的異動稟告了董典、鍾遼二將:“近十萬江東叛軍齊齊出動,直奔我郯城而來,不知有什麽圖謀。”
董典、鍾遼二將感到十分意外。
那趙伯虎昨日才到東海郡,今日就要打郯城了?毫不忌諱他晉國第一猛將薛敖就在郯城?這可是有點狂妄啊!
當然,雖然感覺有點奇怪,但二將也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進城,將此事稟告薛敖的副將魏璝。
得知此事,魏璝也感覺有點意外。
要知道,他家主將薛敖那可是‘凶’名遠播,叛軍的幾次重大挫敗,薛敖都有參與,想不到那趙伯虎居然如此狂妄,絲毫不將他們的薛將軍放在眼裡。
此時,為兄弟守靈三日三夜的薛敖,正在城內為章靖設靈堂的那座宅邸內補覺,因此魏璝的左右立刻請示道:“是否要派人喚醒將軍?”
魏璝擺了擺手,慢條斯理地說道:“等叛軍到了郯城再說。”
他可不想因為江東叛軍的一點異動去打攪薛敖歇息,就算那股叛軍真的來攻郯城,他也有把握令郯城不失——大不了到時候再喚醒薛敖嘛!
雖然有點對不住章靖將軍,但在魏璝眼裡,他的主將薛敖,那才是真正可以一夫當關的猛將,那是足以令敵人絕望的那種勇猛,恍如壯年時期的陳太師。
相比較之下,章靖將軍多少還是遜色一些……唔,遜色不少。
大概一個多時辰後,趙伯虎率領八萬余江東義師抵達了郯城城外。
得知此事,陳玠與夏侯魯二將立刻登上南側城牆。
順便一說,自昨日薛敖‘義釋’二將後,這兩位太師軍的將領便率敗軍進了城內,協助魏璝防守城池。
今日見到趙伯虎這八萬余江東叛軍,陳玠、夏侯魯二將也是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就率軍出城,殺了那趙伯虎替章靖報仇。
就在他們咬牙切齒之際,魏璝亦得知了消息,來到了南側城牆。
“魏副將。”
“唔,兩位,情況如何?”
稍作問候,魏璝便向陳玠二人詢問情況。
陳玠皺著眉頭說出了心中的狐疑:“……叛軍今日前來,以末將看來有些詭異。此前趙伯虎進攻下邳前,就已安排好了立寨之事,甚至連攻城器械都準備好了,可今日……”
他指向了城外的八萬余江東義師,只見浩浩蕩蕩的八萬江東義師中,並無一架攻城器械。
“連一架攻城器械都沒有,就急著來打我郯城?那趙伯虎也太狂妄了吧?”魏璝的左右冷笑著插嘴道。
聽聞此言,魏璝淡笑說道:“誰知道呢!……看看情況再說。”
於是,他下令按兵不動。
而就在這時,江東軍大將程廙親自來到了城外,指著南側城牆大喝:“薛敖!聽聞你就在郯城,可敢出城一戰?!”
聽到這話,郯城南城牆上的晉軍兵將們目瞪口呆。
叛軍,居然前來搦戰,挑釁他們的薛敖將軍?
“謔!”
魏璝不怒反笑,對身邊眾人笑道:“魏某追隨薛將軍十余年,從未見過有人膽敢挑釁薛將軍,這個趙伯虎,當真是狂妄。”
話音剛落,他左右或有人出於心中的不忿,輕視道:“是否要喚醒將軍?”
“為何?”魏璝淡淡冷笑道:“只不過有人不知死活地狂吠兩句,何必打攪將軍歇息?”
雖然他的語氣中充滿了對城外叛軍的不屑,但他的心中卻沒有絲毫輕視,甚至還在思索叛軍今日前來搦戰的用意。
而此事在城外,陳勖見郯城城內毫無反應,心下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說實話,他其實挺擔心薛敖無法忍受他們的挑釁,立刻率軍出城應戰——雖說他這邊有八萬余兵力,但不可否認,薛敖當日憑數千騎兵便擊潰四萬豫章義師的無敵形象,始終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一言蔽之,他十分忌憚薛敖。
從旁,楚驍笑著說道:“運氣不錯,薛敖估計不在城上。”
“唔。”趙伯虎點點頭道:“薛敖接回了章靖的屍體,按照世俗,多半會不眠不休地祭奠其兄弟,鑒於他昨日得知我軍抵達東海郡,他這會兒估計歇養體力……只要我軍不攻城,城上的晉軍將領應該不會為了區區挑釁就打攪薛敖歇息。 ”
“連這都算準了?”楚驍驚奇問道。
趙伯虎笑了笑,沒有解釋。
他怎麽敢不算準?要知道一旦兩軍廝殺,那薛敖絕對會立刻奔著他來,雖說趙伯虎為了向晉國復仇,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這並不代表他不珍惜自己這條命。
當日,趙伯虎率八萬余江東義師在郯城城外搦戰,足足一個時辰。
在魏璝的約束下,郯城毫無反應,也沒有人打攪薛敖補覺。
足足一個時辰後,趙伯虎也不攻城,下令收兵,率軍退回了三十裡外的駐地。
這個舉動,讓魏璝、董典、鍾遼、陳玠、夏侯魯等將領感覺莫名其妙。
叛軍……
今日到底是幹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