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十天的狂歡之後,興都逐漸地歸於平靜。夏天的身影漸行漸遠,天氣逐漸涼爽起來,只有偶爾一兩天的燥熱讓人短暫地回憶起聒噪的蟬鳴、禦花園中滿池的芙蕖和七夕燈會上滿天的繽紛色彩。
院子裡的銀杏葉一點一點染上了黃色,與紅色的宮牆相映成趣,叫人看了便心生歡喜。我去書房的時候,安寧常坐在樹下透過金黃的樹葉,望向宮牆之外那一點方方正正的天空,等我下學回來,拉著我的手指給我看哪些樹葉是今天才變黃的。
孟娘娘自安寧出生的那年起就一直病著,雖然一直有最好的太醫伺候著,苦苦的藥湯也一碗不落地喝,但始終沒見好轉。父皇常去看她,但她卻總是避著不見父皇。饒是這樣,父皇也未曾惱她,我偶爾聽見宮人們閑談,都說父皇是個長情之人,遇上了這樣捂不熱的石頭,也還是極有耐性的。
自安寧出生後我只見過她一回,這幾年她一直病著,從不見人,也從不踏出自己宮中一步。宮中的娘娘們起先還去她宮中看她,卻都吃了閉門羹。後來見她連父皇都不常見的,便都沒了興趣,慢慢地,宮中提起她的人越來越少,好像大家都忘了她的存在一般。
九月初一,孟娘娘薨了。冷清了好幾年的天樞宮忽然熱鬧起來,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許多宮人腳步匆匆地進進出出,安靜卻又迅速地布置著靈堂,不到一天的功夫,就將天樞宮變成了一片素白。
我牽著安寧站在開陽宮的門口,看著眾多殿宇之中那片顯眼的純白,胸口有些悶悶的。這些華麗的殿宇之中,不知住過多少位女子。不管她們有多麽姣好的容貌,得到了君王多少的寵愛,其實都是一生困在這深宮之中,只有死去之後才能夠離開。
“哥哥,什麽是死啊?”安寧出生以來,宮中還沒有過喪事,天樞宮對她來說不過是個大門緊閉的殿宇,此刻看著它變成了一片素白,她的眼中有些好奇。
“死就是離開這裡,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沉吟了一會兒,勉強想出了這個解釋。
“我母妃死了,哥哥的母妃也死了,如今孟娘娘也死了,她們為什麽都離開了?”安寧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我,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我看著那雙和我一樣的琥珀色眸子裡滿滿的純真,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良久才答道:“因為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吧。”
“可是我們還在這裡啊,她們為什麽不要我們就離開了呢?”安寧低下頭,揉搓著自己的衣帶,小聲嘟囔著。雖然她對魏娘娘沒有什麽記憶,李娘娘一向也待她極好,但她偶爾也會想起自己的親生母親,也會難過吧。
這樣想著,我的鼻頭就有些發酸。時間過去太久,我都有些記不得母妃的面容了。但偶爾還會夢到小時候,她給我講故事,帶著我堆雪人,給我唱故國的歌謠,其實更多時候,我會夢到骨瘦如柴的她,躺在床上,拉著我的手,氣若遊絲地說希望我能做一個正人君子,娶一個喜歡的姑娘,平安喜樂地度過此生。
她的寢宮早已住進了新人,父皇也從不提起她。時間長了,我有時都會懷疑她是否真的存在。只有我壓在枕下的那支金簪能提醒我,她真的存在過。
“哥哥,你怎麽哭了?”安寧看著我,有些慌張地摸出了自己的手帕,踮起腳想給我試淚。
我回過神來,摸了摸臉頰上殘留著兩滴溫熱的眼淚,接過安寧的手帕,拭幹了淚痕,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道:“沒什麽,
我只是想起自己的母妃來了。” 安寧聽了這話,悵然若失,過了一會兒,才拉著我的手,認真地說道:“沒關系的,雖然她們走了,但是我還和你在一起啊,我不會離開哥哥的。”
安寧說罷,伸出小指對我說:“我們拉勾,以後誰也不離開,好不好?”我看著她稚嫩的臉上滿是認真, 微微揚起嘴角笑了,蹲下伸出小指,一本正經地和她小小軟軟的指頭鉤在了一起。
“我們拉了勾,就不能變卦了哦。”安寧心滿意足地笑著說道。
“你放心,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不會變卦的。”我收起笑容,認真地衝安寧點了點頭。
“嗯,我還要和李娘娘拉勾,等阿素進宮了,我也要和她拉勾。這樣一來,你們就都不會離開我了。”安寧看著我,笑眼彎彎,不似先前那般擔心的模樣,好像已經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說罷,便松開我的手,一溜小跑去找李娘娘了。
“昭儀孟氏,系出名門,賢良淑德,深得帝心。天命二十七年九月初一薨,帝大悲,輟朝三日,追封孟氏為貴妃,葬於麗山妃陵。”起居注上對孟娘娘的記載,比起其她娘娘們多了幾行,大家都說這是極大的榮寵,可她真的會在乎嗎?
我不由得想起了孟嬌,她是孟娘娘的小妹,與她長得也有幾分相似,但那日在燈會上見到的她,滿臉俱是飛揚的神采,與記憶中形容枯槁的孟娘娘大相徑庭。從前好像在她給我那隻小貓的時候,她的臉上也有那樣的神采,想來她從前未入宮之時,也像孟嬌一樣,活潑灑脫吧。只是在這宮中,美貌、青春和活力,都不過是寒月芙蕖,雖然極美,但終究只是一幅幻影罷了。
想到這裡,我的身上不由得感到了一絲寒意。轉頭看看安寧,她正拉著銀杏拉勾呢,她是父皇最疼愛的女兒,會有不同吧?無論如何,我也要守住她臉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