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第一次離別,發生在天命十九年。那一年,我六歲,追著接姐姐入宮的馬車,哭了很久。
但這其實並不是我所經歷的第一次離別。母親生我時難產,生下我之後沒多久就走了。姐姐那時不過也才十歲,哥哥四歲。雖然他們不常提起,不過我想他們應當比我那天哭得更傷心吧。
姐姐和哥哥提起母親,總是親切地叫她阿娘。他們常說阿娘會煮杏仁露給他們喝,那滋味比嬤嬤煮的香甜多了。
可我沒見過母親,也沒喝過她煮的杏仁露,除了我的出生帶來了她的死亡之外,我對她一無所知。所以在我這裡,她只是母親,只是在祠堂裡祭祖時透過眾人遠遠地看見的那塊冰冷的牌位。
我對爹爹也很陌生,他總是很忙。就算是閑下來的時候,也總是問問姐姐和哥哥的功課,看看哥哥習武。至於我,他好像從不關心。偶爾在院中碰到我,他也不過囑咐我一句要好好聽嬤嬤和姐姐的話,也很少願意伸手抱抱我。
不知是不是因為爹爹不大管我,我從小就很淘氣。家裡雖有兩個姨娘,但她們的性子都是極安靜的,平日不過照顧爹爹和我們的飲食起居,很少說話,更別提管教我們兄妹三人了。
嬤嬤年紀大了,雖然爹爹囑咐了讓她好生管教我,但我一跑起來,她就追不上了。所以盡管我常在院子裡瘋跑,她也不過搖搖頭,歎口氣,囑咐我小心別摔著了。
姐姐和我不一樣,她的一言一行,都完美地詮釋著大家閨秀該是什麽樣子。其實她也不過大我十歲而已,但對我說話的語氣,卻好似大了我整整一個輩分。
每日晨起梳洗完畢,她就會來我房間叫醒我。我睜眼聽到的第一句話,一定是她說我睡相難看,四仰八叉的還踢了被子,一面說著一面還要伸手摸摸我的額頭,看看我有沒有著涼。
然後不等我徹底清醒,她就會盯著嬤嬤給我梳洗,有時候還會親自給我梳頭。只是不知是不是她比嬤嬤年紀小的緣故,她的手勁兒也比嬤嬤大些,梳的發髻總是很緊,扯得我的頭皮隱隱作痛。
吃罷了飯,她和哥哥要聽先生講書。我還沒到該讀書的年紀,可她也不放我出去玩,隻許我坐在他們旁邊,拿了紙筆給我,說女孩子不能整日上躥下跳地瘋玩,哪怕靜靜地坐著隨便塗塗畫畫也是好的。
可我哪裡坐得住,在紙上隨便畫畫,沒多久就覺得無聊了。然後就會趁先生不注意偷偷溜出去,或者用紙團偷偷地丟哥哥。哥哥有時候被我擾的不耐煩了,也會偷偷地把紙團丟回給我。每到這個時候,她只要看一眼哥哥,哥哥就立刻安靜下來。至於我嘛,沒人理我的時候,不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是用手蘸著墨汁到處亂塗,直到把自己也塗成了一個大花臉。
不過雖然她總是管我,我卻並不惱她。因為她記得我喜歡吃什麽,吃飯的時候總是把我夠不著的菜夾給我。雖然她手勁兒大,但她梳的發髻,比嬤嬤梳得好看。雖然下午陪她學女紅很無聊,但她會把繡好的小荷包香袋一類的都給我。她的繡工很好,繡出的花鳥仿佛活的一般,我拿著總是跟別人炫耀。
更重要的是,她告訴我爹爹不是不喜歡我,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我。那是她臨走前一天的晚上,她拉著我和哥哥,一遍遍地囑咐哥哥以後要保護好我,不要再帶著我爬樹了,要哥哥好好讀書習武,要我好好地讀書學針線,不要再淘氣了。
她說著說著,
眼淚就掉下來了。我很少見她哭,心裡慌張極了,衝著她不住地點頭,向她保證我以後一定不會再淘氣了。說著說著,我也哭了,我哭著說她走了家裡就只有我一個女孩子了,爹爹又不喜歡我,以後只有哥哥喜歡我了。 她卻拉著我,拿出手帕輕輕地給我擦幹了眼淚,說爹爹是喜歡我的,他只是因為阿娘所以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我。我聽得似懂非懂,只顧拉著她要她別走。她搖了搖頭,說女孩子長大了總是要嫁人的。
我說我就算長大了也不要嫁人,要一直跟姐姐還有哥哥在一起,她卻笑了,摸了摸我的臉,說等我遇到喜歡的人就不會這樣想了。
我問她那她喜歡陛下嗎?她紅了臉,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可我不喜歡陛下,陛下搶走了我的姐姐。
不管我願不願意,姐姐第二天還是走了。她沒有穿新娘的吉服,但比我見過的所有新娘都要漂亮。爹爹在書房裡和她說了好久的話,出來的時候爹爹的眼睛都是紅的。我想爹爹哭了,只是他平日總是一副表情,連笑都很少笑,怎麽還會哭呢?
兩個嬤嬤扶著姐姐上了馬車,我跟在馬車後面哭著喊她,可她卻沒有應我。道路兩邊有很多看熱鬧的人,他們的臉上滿是羨慕,似乎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在為姐姐的離開高興。
我沒跑多遠,那輛馬車就漸漸地遠離了我的視線。我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淚滴進了嘴巴裡,鹹鹹的。我的眼睛好像也哭腫了,睜開有些費力。
我垂頭喪氣地轉了身,卻發現爹爹帶著哥哥站在我身後。爹爹彎下腰來,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有些笨拙地給我擦幹了眼淚。他的手比姐姐大多了,怎麽力氣反倒比她小呢?
他將我抱在懷裡,手裡牽著哥哥,一起回了家。在門口放我下來的時候,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素兒不要傷心了,等過一陣子,我帶你入宮去見錦兒。”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亮亮的,似乎泛著一點淚光,聲音也不似平日那樣嚴肅,反而帶有些小心翼翼的。我聽了這話,連忙擦幹了眼淚,用力地點了點頭。他見我如此,才松了口氣,少見地將嘴角揚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