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做安撫工作的同事跑過來,“隊長,剛才那個中年婦女,是毛萬裡的二舅媽,不是咱們延平當地人,我問了一下,說的是句西北那邊的方言,‘你這個輕的浪的瞎人’,內容總歸就是泄憤的罵人話吧。”
耿真再一次被帶到了審訊室,只有劉茗臻和她兩個人。
耿真衣服已經凌亂了,被拽的皺皺巴巴,眼角好像帶了點兒輕傷,只是她半張臉裹在圍巾裡,不大看得清。
劉茗臻看她坐下了,理了理自己的頭髮,才說:“如果受傷了,可以報告。”
“沒事兒。”耿真輕應了一聲,也許是只有她們兩個人在場的關系,她顯得比上一次見面時更自在些。
劉茗臻拿起一個米色的方形大紙盒遞過去。
耿真捧起來,小心翼翼的打開,就見裡頭是一件淺緋色的綢面禮服,荷葉肩帶,曳地的裙擺。
她一時沒忍住,伸出手在那上面緩緩的摩挲著。
劉茗臻解釋道:“時間來不及了,沒找到你形容的那種,不過我覺得美的東西是共通的,你應該也會喜歡。”
耿真快速把自己的袖口向上挽起一層,露出更多的皮膚,貼著裙子比了比,“我皮膚黃,穿這個顏色不太好看吧?”
劉茗臻掏出手機來,“不方便讓你換衣服,你可以套在衣服外面,但可能會顯得比較臃腫,或者你在身前比一下,我來給你拍照,你就能看見自己的樣子了。”
耿真沒應聲,起身蹲在地上,將那華麗的長裙整條抖出來,平鋪在地面上,“真漂亮,裙子是真漂亮。”說著拍拍手,又摸摸臉,“就是人差點兒。”她不懷好意的一笑,猛地將那裙子團在手裡舉向前方,“我覺得還是你穿的好看,來,要不然你穿上給我瞧瞧?我給你拍照?”
她眼中有欣喜,但並不熱切。
劉茗臻心裡有了數,這件事對她來說也許是個念想,但並不是什麽執念,更達不到所謂的人生心願的層面上。
對方一直在戲耍自己,包含著試探,以期在心理上壓製自己,從而獲得某種滿足感或優越感。
劉茗臻不動聲色的收回手機,抱臂靠在桌子邊,語氣隨意的如同拉家常,“剛才什麽感覺?如果你跟這件事情相關,那麽被害人的家屬打你罵你,你心裡有那麽一星半點的愧疚感沒有?如果你跟這件事情無關,那麽他們這樣對你,你還不躲不避,也不惱怒生氣?我一直在邊上,也沒看明白。”
耿真的手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裙子,她見對方不接自己的茬兒,略顯怏怏的跪坐在地上,又將那一團柔軟的布料摟進了懷中,帶著點“曾經滄海難為水”似的得色說:“這算什麽?像你這種一輩子風平浪靜的人,是不會懂的。”她戲謔的一笑,“盡管我生在世上一回,可從來沒活過啊。”她體態向後靠了靠,“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折返回來的孟金良在玻璃牆後面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小吳跑過來,輕聲道:“隊長,打聽清楚了,這種方言在西北那邊一個兩省交界的地方,只能具體到縣了,叫平坡縣。那個毛萬裡的二舅媽說,剛剛耿真回罵她的那一句,她沒太聽清楚,但隱約也像是她老家那個地方附近的話。”
孟金良手指向裡面指了指,“她能聽懂這種方言,而且知道回擊......把她的資料照片和基本信息發到平坡縣公安局,請他們協助篩查一下過往犯罪記錄或新聞信息,看是否能找到一些關於這個女人的線索。”
“是!”小吳應了一聲,又問,“隊長,天都黑了,你還沒走出去市局的門呢,我聽你說要洗澡換衣服都一整天了。”
“辦正事去!”孟金良不想和他扯皮,走了兩步又招招手,“誒,回來,記得多派幾個人跟著劉科長押送耿真回去,別又叫毛家人堵住,發生什麽不可控的風險。”
小吳眯著眼睛,笑著應了,心想他們孟隊雖然年紀輕,可做人做事上,真是讓人打從心裡覺得特別熨貼周到啊,難怪局裡上下都是眾口一詞的好口碑,可這麽好的人,怎麽就還拖拖拉拉的至今還單著呢?
他一步三回頭的,瞧著孟隊人都走出去了,還沒到樓梯口,又折回去,重新佇立在了審訊室窗外。
好多天沒下雪了,乾冷乾冷的。
數九寒天,說得正是東北的這個時候。
要是不開車,全靠腿兒著的人,根本在室外待不住,甭管多厚的棉衣棉褲,站住了不挪步,不出一分鍾就能叫寒氣上上下下打個通透,眉毛眼睛上全掛著厚厚的一層白霜。
戴眼鏡的人就更痛苦了,從室外到室內,兩眼一抹白,沒幾分鍾,根本別想把這紛紛擾擾的世界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真真切切。
所以愛穿“貂兒”這件事,一定程度上並不全為了臭美或虛榮,而是在抗寒保暖這個層面來說,“皮毛一體”的效果確實更勝一籌。
當然了,開車的也好不到哪兒去,車在冰天雪地裡熄火凍上兩個小時,再一坐進去就如同進了電冰箱,要是凍上一宿呢,第二天一早想開走?別急,您先緩個半小時車先。
東北的孩子,比起做人的大道理,家長往往向其傳授的第一條人生至理名言,大概都是:冬天的鐵欄杆兒,別舔。
哎喲,真疼!
秦歡樂坐在一家臨街的咖啡店裡,看著落地窗戶外頭那個舌頭被鐵欄杆兒粘住的熊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著拔下舌頭,跟著疼得一哆嗦,鼻子眼睛揪在一起,半天沒緩過來,隻覺得自己的舌頭也跟著掉了一層皮。
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心魔,小時候瞧著冬天戶外的鐵欄杆兒啊、鐵把手啊,就是下意識覺得甜滋滋的,不舔一口不甘心似的。
他余光瞟了下斜前方那桌,看到那個紅頭髮的小姑娘收拾了課本紙筆,起身離開了,連忙彎著腰挪著屁股小跑過去,迅雷不及掩耳的坐在了那個位置上。
顏司承早看見他了,也不急收拾桌上的課本,笑著問候了一聲,“等久了吧,有事?”
“不久不久,管飯就行。”他將蹭飯精神發揮到極致,真像個闊別多日的老朋友,一點兒不拿自己當外人。
倆人誰也沒提之前的事。
顏司承謙和的笑了一下,翻開手機上的美食軟件,搜索著附近可吃的高分食肆,被秦歡樂一把抽走,倒扣在桌面上。
“美食評論見仁見智,看別人說的沒用,要麽有冒險試錯的精神,要麽有固執己見、隻吃蹚過雷的固定幾家店的勇氣,不過兩者都不需要,恭喜你!”秦歡樂做了個“開花”的手勢,“店我已經提前物色好了,從這裡拐出去,那條小胡同裡,有一家脫骨燒肘子,整隻的大豬肘喲,冰糖老抽上的色兒,老湯熬到嫩而不散,形神兼備,瘦肉鮮香,皮脂軟糯,再配口高粱......誒,忘了問你了,酒量怎麽樣?嗯?咱們今天整兩口?”
顏司承每每一聽到美食這件事上,就有點兒懵圈,思路不大跟得上秦歡樂跳躍式的節奏,洋洋灑灑一大篇話,重心隻落到了最後一句上頭,耿直的回答:“我不喝酒。”
“什麽叫不喝酒啊,在延平,只要兩條腿會喘氣,就會喝酒好嘛!”秦歡樂眼睛不覺精亮起來,“那個,不喝酒還是不會喝?哈哈,別怕,凡事總有第一次嘛,今天,我就是你征伐酒精路途上的導師、領路人!”他兩撇眉毛恨不得跳起鋼管舞,笑得一團猥瑣,“顏老師,放輕松,把自己交給我,啊......”
青烏的天空,已經黑作墨染。
“服務員!”顏司承一抬手,招來服務員小聲問,“有沒有醒酒湯?”
服務員小妹好笑的一掩嘴,瞧著這小方桌上,一整隻脫骨的紅燒肘子已經僅剩殘骸,兩瓶一斤裝的60度高粱白酒,還剩下小半瓶,桌上還額外附加了一顆喝得紅腫成豬頭的腦袋,側面倒在桌沿兒上,兩手垂在身體兩側,全身上下軟趴趴的,隨時可能萎頓到桌子底下,化成一灘泥。
醉酒者的醜態,小妹見得多了,也不掩飾那點笑意,爽利的回道:“醒酒湯沒有,不過一般喝醉酒的客人,都愛吃我家的草莓罐頭老冰糕,就是自己家做的土法冰糕,上頭淋上罐裝的草莓,酸酸涼涼,又解酒,又解膩。”
“好的,那來一份吧。”顏司承微笑著,又加了句“謝謝”。
小妹對這種有“格調”的客人,特別有好感,忍不住又關心道,“一份夠嗎?我在那邊瞧著,你喝的倒是比他喝的多呢,你這朋友一直灌你酒來著。”又把聲音低下去,“你也太實在了,給你就喝,我看這人長得就像心術不正......”
“誰灌他了,你有證據嗎?拿不出、出證據,你就叫誹謗!”秦歡樂全身造型都沒動,唯獨眼睛半眯縫開一條縫,大著舌頭,衝服務員表達著抗議。
服務員還以為他醉死了的,沒想到居然被當場抓住了小尾巴,訕訕的住了嘴,扭臉去後廚下單了。
秦歡樂兩條胳膊像海帶似的搖來蕩去的甩了半天。
顏司承不知道他這是鍛煉身體呢,還是行為藝術,怔忡的瞧了半天,才後知後覺的問:“你是要幹什麽嗎?”
秦歡樂跟自己生氣道:“老子腦門兒癢癢!”
感情是胳膊抬不起來啊,顏司承莞爾,伸手越過桌子,屈指在他額頭上撓了撓,“是這兒嗎?”
“左邊兒。”
“這兒?”
“往右往右!”
“可以了嗎?”
“你用點力啊!對對對!就這兒!”
服務員端了一盤子奶白色的冰糕上來,上頭紅彤彤的野草莓個頭兒袖珍,但模樣玲瓏可愛,讓人單單看著,已經覺得酸爽了。
撓癢癢都不行,顏司承多的話也不問了,用杓子舀了一口,遙遙的伸出手去,直接送到秦歡樂嘴邊。
“吃什麽吃,喝啊,再來半斤,不成問題!”秦歡樂用繩命拒絕帶著羞辱含義的投喂,一歪頭,卻下意識的張開了嘴,“嗯......真香!”
一口氣吃了半盤子,海帶才重新修煉出人形來。
喚出一口酒氣,秦歡樂眼皮都腫的透亮了,像廣式的粉皮包子,懶懶散散的斜靠著椅背,好歹是坐起來了,就是一側臉頰上,還帶著桌沿兒同款波浪花紋。
“顏老師,你這人真不厚道,真的,咱倆往後真是沒法處了。”他撇著嘴,嫌棄的搖了搖頭,“都說酒後吐真言啊,你就和我說句實話行不行?”
這人聲音巨大,醉酒後尤其大,引著旁桌的人不時望過來,看笑話似的竊竊私語,顏司承對此不是很適應,想了想,起身走到了對面,在秦歡樂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什麽實話?”
秦歡樂對這個距離很滿意,配合著降低了音頻,誇張的噓聲說:“你到底為什麽找我?”
他身體醉了,可心還醒著,話一出口,便將目光鎖定在顏司承的側顏上。
顏司承頓了一秒,柔和的目光斜瞥過來,“你喝醉了,今天下午,是你來找的我,你不記得了?”
“沒勁!”秦歡樂兩手一揮,用手指一下下點著顏司承的胳膊,“你這人真沒勁!”
他拿腳尖踢了踢桌子腿旁邊的一個紙袋,含混著說:“送給你的禮、物,忘了,忘了都,我不方便,你自、己拿。”
顏司承倒也配合,彎腰夠起這個秦歡樂一直提在手裡的袋子,幾下剝開上頭的封口,目光隨之一冷。
秦歡樂卻叫囂著拍手,充滿節奏性的喊道:“拿出來!拿出來!拿出來!”
顏司承眉頭微微蹙起來,但和一個明顯喝醉了的人較真兒,又顯得自己失格,他手指在袋子裡那頂暗紅色的假發上,撥琴弦似的劃了一下,哄孩子似的在秦歡樂耳側輕聲說:“我知道你在暗示什麽,可是那天我已經和你說過了,我不認識那個人,這事和我沒......”
“唔!”秦歡樂捂著嘴, 猛地站起身,意圖十分明確,服務員經驗十足的跑上前,拽著他的胳膊就往洗手間衝去。
顏司承後半截話生生卡住了,面色卻愈發疏淡謙和。
他掏出錢包,示意老板結了帳,直接穿了衣服,走到了店門外。
事情不是他開的頭,但腳下的路卻是條有去無回的單行道。
他有時候也埋怨,為什麽一定是他呢?為什麽不是別人,別的任何隨便什麽人都行,但長長久久的,卻只有他獨自一人的聲音空曠回蕩。
他的一生,仿佛隻活了一天,余下的每一天,都不過是無窮無盡的重複著。
“想什麽呢!”
秦歡樂惡作劇似的從後頭撞上來,帶著兩人都一個踉蹌,他又快速撈起顏司承的肩膀,朝著自己用力一摟,“這鬱鬱寡歡的小模樣,難過什麽呢?聽我的,好好過眼下最重要,要相信明天只會比今天更難過!哈哈哈!”
顏司承見他撒酒瘋,大敞著襟懷,只怕沒一會兒就得感冒,好心的替他拉上拉鏈,又扣上帽子。
“哦!”秦歡樂從鼻腔裡哼出一聲小鹿似的哀鳴,覷著眼睛去瞧對方,“顏老師,剛得到的消息,”他晃了晃手裡的手機,“單位派我去西北出差,可我真的舍不得你啊,要不,你陪我去吧,啊?”他一把摟住顏司承的脖子,趴在他耳邊說,“看看你離開延平,還有沒有這麽多人,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