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歡樂和劉茗臻面上皆一松。
秦歡樂用肩膀碰了碰劉茗臻,暫時放下手裡的耳機聽筒,向裡頭一努嘴,“該說不說,老孟審案子的能力還是很厲害的。”
剛出來的兩個警員重新走回去,替換出孟金良。
擦肩而過的瞬間,孟金良小聲叮囑道:“抓緊梳理案件過程,確定案件相關要素,不要過於揪細節,他如果猶豫,就快速跳過去,關鍵節點要從不同切面反覆確認!”
警員點頭,開始了程式化詢問。
王大省心理一旦崩潰,就如同泄洪的閘口,此時只要不給他獨立冷靜思考的時間,交代案情已經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王大省哀喪的交代,他在市人民醫院工作也十幾年了。
當年他家裡和時任醫院的某領導是七拐八繞的遠房親戚,即便當個尋常保安,也被頗多照顧,後來趕上醫院裡改製,急需安保負責人,他因為本身業務熟練,人緣上佳,再加上這份隱晦的關系,就順水推舟的混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說起黑救護車的業務,斷斷續續也將近做了十幾年了,起初只是圍觀前任醫院安保領導偷著做,等他自己上位後,也就慢慢有樣學樣起來。
他家裡農村親戚多,更知道醫療資源對地處郊區和農村的患者來說,是何等的稀缺。
所以他一開始隻讓自己的親弟弟私下裡改造了一輛半舊的麵包車,每日在醫院大門外待命。
院裡一旦有來不及出車的急救電話,他便偷偷的把患者聯系方式發給弟弟,再冒充醫院機動救護車隊的人去接送患者。
這樣一年下來,刨去成本,也能賺個大幾十萬元。
血腥微現,野狼願為之千裡奔襲。
何況利益?
再加上他弟弟一朝乍富,弟媳沒幾日就穿金戴銀的顯擺起來,周遭那些心思活泛些的人哪能不揣摩其中端倪,沒過多久,也盤弄出一輛輛“高仿”車,走村串鄉的拉生意。
然而也就不到半個月,就搞出了一起事故。
有個哮喘病人,上車後要吸氧,一車的“護理”人員,竟然沒一個會操作氧氣設備的,等車開到醫院後,病人已經過世了。
那段時間風聲鶴唳,病人家屬也不是善茬兒,糾結了一班鄉裡到醫院討說法,直鬧得雞飛狗跳。
出事的車雖然和王大省兄弟倆沒關系,可他為了撇清自己,還是讓弟弟暫時斷了這樁買賣,打算等風聲過去再從長計議。
直到有一天,他弟弟鬼鬼祟祟的跑到醫院來找他,說要他幫忙搞一張死亡證明。
他大驚失色,拽著弟弟到隱蔽的地方細問,弟弟才緊張的說,因為一時閑不住,背著大哥又獨自去接活兒了——以前掃樓,發過很多“小卡片”,對方就是通過這個方式找上他的。
他按照約定地址趕過去,和一個中年男人談好了價錢,才見那人返身回去抱出了一個被棉衣包裹嚴實的女人來。
他接過的病人形形色色,借著余光一打眼,就看見那女人面色不對!
最近風聲緊,他心裡也有防備,兜兜轉轉的找機會,終於借著調整救護床高度的機會,掃了下女人的鼻息......去他姥姥的,果然是個死人!
這是要訛他啊!
他在路邊鎖死了車門,沉聲道:“這位合字上的朋友,感情是要一碗水端出來大家喝?”
他這是農村鄉下地方流傳的打家劫舍的黑話,意思是要試探對方是不是專門設局,
來個碰瓷兒黑吃黑的。 那男人沒說話,也或許是沒聽懂,陰鷙的眼神從後視鏡裡盯著他,“你是開黑車的,醫院肯定有門路,我需要一張正規的死亡證明,錢不是問題,否則......”
不是設局的,反而更難辦,“否則”兩個字煥發出無限可能,他也算是自己主動抓了刀尖兒——遞過把柄給對方......按理說,就算一推二六五,他豁出去罰款拘留,把車直接開到派出所門口也算完......可壞就壞在那句“錢不是問題”上,心思就不由自主的浮想聯翩起來。
屍體就在醫院門外的巷子裡停著,王大省也不知中了什麽邪,在一句“錢不是問題”的誘惑下,居然大著膽子去找了急診科的袁大夫——這也不是沒有因由的,前任安保主任就和這位袁大夫過從甚密,他當初都是看在眼裡的。
事情至此之後出奇的順利。
做完這一單,他和弟弟歇了得有半年多,市面上一直沒有什麽風聲傳來,心裡托了底,膽子也逐漸大起來,等到又過了幾年,袁大夫辭職去國外陪孩子讀書去了,又把“上頭”的關系正式移交給他,他就更加有恃無恐了,“生意”越做越大,漸成“壟斷”之勢。
“你弟去哪裡接的那單生意?”警員問。
王大省拖拉著回答:“什麽大廈來著,得有十年了,我也忘了。”
帶他弟弟來詢問也就是了,警員不再糾纏這個問題,接續追問:“上頭的關系是誰?”
王大省肩膀一縮,沒說話。
警員看看他,“和調監控的事情有關嗎?”
王大省遲疑著點了一下頭,“我只知道,有一夥有錢人,特別愛......喜歡打老婆——這也沒什麽吧,我反正覺得沒什麽......”他舔了一下嘴唇,“有的娘們兒不服打,偷偷到醫院來驗傷,聽說還要找律師打官司什麽的,‘上頭’就說讓我幫著留意一下,看到那幾個鬧得凶的到醫院,就通知一下她們家裡人。”
“你說的‘家裡人’,是指她們的親屬,還是丈夫?”警員問。
“丈夫。”王大省垂著頭,半晌無聲。
“接著說!通知了之後呢?為什麽調監控?”警員敲敲桌子。
王大省猶豫了一下,“我事先讓門口保安放了黑救護車進來,停在監控死角,然後見人出來了,就直接強行拉上車。”
警員怒道:“你擠牙膏呢,老實說,知道的都說出來!”
王大省神情十分為難,糾結了半天才囁嚅著說:“他們給錢多......所以車上提前準備了消毒設備,還、還有個小鍘刀,據說上去的女人會被切斷一小截手指頭......”
警員沒想到事情的發展路徑居然突兀的拐到這裡來了,雖然看不見外面的情況,還是本能的向窗外望了一眼。
單向玻璃牆外,孟金良一偏頭,見龔蓓蕾氣喘籲籲的跑上來,“孟隊,確認了,她們兩人,都有食指殘缺情況。”
孟金良微微合上眼,手心按著腦門兒歎了一口氣,“天不佑我,還是往最複雜的情況來發展了。”
劉茗臻滿臉費解,“本來就是因為家暴要起訴他們,再切了手指又能怎麽樣?難道不是更加劇了女性受害者訴諸法律尋求解脫的決心嗎?這是一群豬腦子嗎?”
面對警員同樣的問題,王大省低聲說:“切了手指,是為了震懾......”
“切了手指,是為了鎖胎靈!”
一個急躁尖銳的聲音傳入耳朵,秦歡樂放下聽筒迅速轉過身,可他耳邊分明沒有人,又是哪來的聲音?
他動作幅度大,又急,引得身邊人都側目注視,龔蓓蕾小聲問:“怎麽了?”
秦歡樂眨眨眼,單手按了按耳朵,又看向王大省,口裡隻答“沒事”。
王大省單手無意識的抓著另一側的胳膊,小幅度的摩挲,“有過那麽幾次......據說切了手指頭,那些娘們兒才知道怕,我後來打聽了,果然那些人家裡頭就和諧了,也沒有再來醫院......”
“食指連胎靈,切下來裝進鐵器中掩埋,這人就算死了一半了......”
“誰!”秦歡樂神經質似的猛一轉頭,這次他百分百確認,確實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女人聲音在耳邊響起,而不是他自己的幻聽。
劉茗臻和孟金良快速的對視了一下。
孟金良伸手拍拍秦歡樂的肩膀,“這案子就像一張臉,眼看著鼻子眼睛都有了,你也不必太掛心,這段時間煩心的事情不少, 累著了?你就先回家去休息休息吧,元旦之後再回來上班,我和肖局說......”
秦歡樂卻一把推開他的手,回身猛的撲到了對面審訊室的單向玻璃牆上,兩手扒在上頭,眼睛直勾勾的望著裡面正在接受詢問的人。
離得最近的龔蓓蕾差點給絆個跟頭,腳腕兒崴了一下,單腿蹦著跟過來,莫名其妙的問:“老秦,你......唔......”
秦歡樂一手環擾過來死死捂住她的嘴,將她半夾在腋下,一邊側耳仔細辨聽——他沒有戴耳機,按理裡面的詢問聲,是萬不會傳過來絲毫的,可他居然聽得真真切切......入耳的每一個字,都和裡面正在哭哭啼啼的年枝的口型,嚴絲合縫。
年枝見詢問她的警員都是面露不屑的態度,摸一把眼淚,“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胎靈被鎖了,那人就跟個混吃等死的行屍走肉沒差別了,雖然外人看不出來,可那鎖住她胎靈的人讓她幹嘛就幹嘛......哎呀,你們不是讓我坦白從寬,爭取寬大處理嗎?我知道的可都說了,這還不算,那我也沒有法子了......”
警員從肺腑深處歎出一口,無奈而疲累的說:“年枝,讓你交代,不是讓你講故事,不年不節的,閑嘮嗑的事兒就免了吧,還有什麽沒有?沒有就這麽......”
年枝撇著嘴,滿臉涕淚,“那我還要罰款嗎?我把錢都還回去了的。”
警員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神中看到一絲啼笑皆非,遂起身讓她在詢問記錄上簽字,帶她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