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延平到處都是料峭的乍暖還寒。
街面倒還不如寒冬臘月裡瞧著整潔清爽。
牆頭攀爬著的花枝子已然含苞待放,但地面叫一兩場春雨澆透了之後,就只有甩不脫的泥濘,讓人在外面走一趟,就恨不得把腳剁下來扔進井裡,一個弄不好,泥水能一直洇到褲腳。
中午太陽出來的時候,臉能被曬起了一層浮油,可剛一入了夜,寒津津的陰風又能讓人難以忍受的打擺子。
所以這時候,身體底子不好的老弱最容易招惹風寒。
崗芝也體會了一回病來如山倒的滋味。
她鼻子塞住了,額頭不高不低的發著恰到好處的燒,那種讓人一直維持在懨懨的狀態,卻又不到支應不了的地步,就是嗓子眼兒一呼吸,打從肺部往,全都“謔謔”的像在拉風箱。
她平時睡眠不太好,有偏頭痛的毛病,喜歡在太陽穴貼著兩片指甲大的膏藥,眼下卻沒了這個扮相,拿個青布條子緊緊的系在額頭,當成抹額使,吊得眼梢都飛進了額發裡。
隋三爺掀開門簾子,抖抖身的塵土,又甩掉了腳的鞋,穿著雙襪子走進屋裡,搭著炕邊坐下來,就看見崗芝枕著個“花貓鬧碟”的白瓷枕頭,有一搭沒一搭的正咳嗽。
隋三爺身量不高,但筋骨精壯,一雙綠豆似的小眼睛時時都透著精明強悍,將手裡的一個小壇子撂在炕桌,氣闊的一支手,“讓你早晚帶件夾襖再出去摸牌,省得冷熱交替著鬧風寒,你偏不聽啊,瞧瞧,這會兒趴窩了不說,得耽誤有五六場牌局了吧。”
“老娘願意,老娘年輕火力壯,三九天還臥冰抓魚呢,用你在這兒說風涼話!”崗芝直接翻了個面兒,拿後脊梁對著外頭,不用看都知道臉拉得有多長。
隋三爺倒是見怪不怪的也不惱,朗聲說:“別人孝敬我一壇子枇杷蜜,我喝了幾口,倒是滋潤,趕你鬧嗓子,倒巧了,都給你拿過來了,要不再過幾天,日日夜夜的咳嗽起來,可得消耗人了。”
門外頭“哢噠”一聲響,像是故意的。
隋三爺粗著嗓子問:“鬧耗子呢?”
秦小樂拉起窗戶,探了個腦瓜頂兒,笑道:“乾爹來了?要我說您再怎麽忙,也早該來看看老姨兒了,瞧這小性子小脾氣的,您再不來,我可擎不住了。”
“混小子,越是這樣,越是你床前盡孝的時候,你倒成了甩手掌櫃的了?”隋三爺虎著臉,“大白天的,你怎麽晃悠回來了?有那個閑時間,還不如替我去巡巡場子,晚有演出,知道不?”
“知道,我一會兒就去!”秦小樂擠眉弄眼的笑了一陣,拿眼睛斜了斜炕裡頭的老姨兒,掐著嗓子說,“那我就不在這兒討人嫌了,老姨兒這就是受了寒氣了,您二位心貼心的暖和暖和,暖透了,老姨兒的病就好了!”
崗芝“騰”得一下坐起來,抄起炕掃帚就飛了過來,粗嘎著嗓子罵道:“小兔崽子,我看你是皮癢癢了拿我逗咳嗽呢?回頭給你來頓皮笊籬,挑杆子曬成肉干兒給老娘下酒用!”
秦小樂敏捷的躲開掃帚,嬉皮笑臉依舊,卻也知道適可而止的讓出單獨的空間來,給兩人相處,緊趕著朝乾爹擺了擺手,就腳不沾地的跑出去了。
他心裡一直敬重乾爹,尤其是自己還年幼、老姨兒也還年輕的那些年,要沒有這麽個豪橫的漢子幫襯著他們支撐著門庭,日子過成啥樣不好說,捱些無謂的欺侮撩撥,必然是少不了的。
雖然伴隨著他的一路成年,周遭鄰舍的風言風語就沒斷過,尤其是關於崗芝老姨兒當年的出身,少說也演繹出了九九八十一個風塵版本,更遑論還一直有個姘著過的黑道男人,不清不楚的三天兩頭的進出。
可關門來,一家過一家的日子,他既然沒有作為一個親生兒子恃寵而驕的心理倚仗,自然也就對眼前的一切抱持著埋在內心深處的感恩,孺慕之情也自然而然的投射在了乾爹和老姨兒身,雖然三個人表達情感的方式都各有擰巴,但總歸殊途同歸,總是望著對方好的。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一路拿他當親兒子似的乾爹,最近幾年倒像是刻意冷淡起了自己和老姨兒,常常一兩個月裡見不到他來這院子裡一回。
這次還是托了崗芝老姨兒染了風寒的緣故,他讓小地寶去賭坊裡招呼了三四次,乾爹才門來探看的。
所以他中途轉回來,也不過是來探探風聲,瞧瞧乾爹到底來沒來。
他就像個努力撮合著吵了架在冷戰的父母和好的傻兒子,總之見到這二位在一起,就覺得心裡熨貼。
他一走,院子裡就靜下來。
崗芝和隋三爺各自靜靜地垂著頭,等了好一會兒,直到確定了院子裡再沒有人了,才各自換了一副表情。
“走了。”隋三爺說。
崗芝收起了刁鑽嗔怪的神色,暗暗呼出一口氣,湊過來一些,手肘支在炕桌,向地下一掃,輕聲說:“這天寒氣還大呢,你怎麽就光腳進來了。”
隋三爺聲音淡淡的,卻遠比剛剛那副拿腔作勢的聲調舒服,他把腿往邊一抬,向裡面盤坐著,“進院子
踩了一腳泥,帶進屋裡來,回頭又招你咳嗽。”
崗芝從旁邊拽過來一隻蕎麥皮的軟枕頭,拍了拍,“我沒那麽柔弱,這不是每年春天的老毛病了嘛”她的聲音和軟輕柔,幾乎能讓不了解的人順間生出一股賢妻良母似的錯覺,假使秦小樂聽見了,估計只怕還要懷疑自己老姨兒是不是被邪祟給附了體。
隋三爺坦然接受了崗芝這與在人前時判若兩人的樣子,扯過枕頭,側身在炕席躺下來,“這孩子年齡越來越大了,不如小時候好瞞了,咱們總得加倍注意著些。”
“我知道,”崗芝體貼的扯過褥子拍了拍,又說,“你過來些,炕涼。”
“沒事,”隋三爺語調含混,已經閉了眼睛,十分疲累的樣子,小聲說,“最近就覺著這身子骨越來越沉了,不如年輕的時候經摔打了,有時候跟著賭坊壓場子,一兩宿不睡覺,就累的心裡發慌,又不敢叫別人瞧出來,只能自己一個人咬牙強撐著嗨,還是以前好,小樂歲數小不明白事,我還能來你這兒歇一歇,如今一個人在家半夜醒過來,瞧著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燒著熱炕,也覺得心裡冰涼啊,你說是不是年歲越大,越回旋,越希望著有個伴兒啊。”
崗芝苦澀的勾了勾嘴角,杏仁兒似的眼睛一潤,抱著隋三爺一邊的手臂躺下來,額頭抵在對方的肩膀,輕聲說:“梗著脖子無所畏懼是年輕時候的本能,可歲數大了,才知道這世還有比在一起更難的成全三爺,以後你要是實在累了,就來我這兒歇一歇吧。”
“算了,別害了你們,忍一忍,這輩子不就過去了嘛,大家都這麽過的”隋三爺越說,聲音越低下去,最後已然是模糊不清了。
這一對中年男女,娓娓的低喃,清淺的入睡,乍一聽,實在像一對尋常的夫妻,可卻沒人知道,能做一對尋常夫妻,對於他們而言,是多麽可望而不可及的祈盼呐。
只是這一切,秦小樂完全沒有感知。
他還沉浸在一股無處發泄的詭異情緒中,掛著臉,別別扭扭的闖進了紅豆班的後院,熟門熟路的進了唐迆的屋子,兩下甩開鞋,大大咧咧的躺在炕,一臉的負氣。
院子裡人來人往,正各自忙活著。
晚有演出,幾個扮“醜”的男人正在院子裡練功喊嗓子,一旁還有擦道具的,熨戲服的,修發片的,忙得是熱火朝天。
說起來最近延平城內演繹行當裡,最火的不敢說,可最有話題度的,實在是非唐迆小鵲仙莫屬了。
他忙忙活活的潛心琢磨了幾個月,心血來潮的挑起幌子,從文雅的老本行,改成了入鄉隨俗的“雙玩意”。
老延平人也管這曲種叫“蹦蹦”,或者“小秧歌”,原本是興起於田間地頭的鄉土曲藝形式,沒了那些一板一眼的程式動作,也沒有繞口的唱詞念白,更多的是融合進了民俗特質的直白表演形式,唱腔更高亢粗獷,唱詞更坦白詼諧,服裝道具也更鮮豔俗麗。
大多數梨園行的人是頂瞧不雙玩意的,覺得粗俗,沒格調,更談不靜心品味了,可這種通俗易懂的唱腔更易於被中下層民眾接受,當然,要是表演過程中再臨場發揮幾個葷段子,那效果就更不同凡響了。
小鵲仙願意“下海”來趟這渾水,其中天地下的反差,本身就是個最火爆的噱頭。
幾乎沒怎麽費力的宣傳,紅豆班的“雙玩意”首演,就在獵奇湊熱鬧的滿座兒中,立下了名頭。
只是與那些四處遊走的草台班子不同,唐迆仍然堅持著只在自己的院子裡演出,並且隻唱一場正經曲目,余下葷素不忌、插科打諢的表演,則全全交給了班子裡的其他人。
今晚他要唱一整出的《馬前潑水》,原本正在雪丁兒的幫襯下,站在院子裡默詞,余光瞧見秦小樂風風火火的進了自己屋子,心裡長草了似的,把台本子推給雪丁兒,急著就跟進了屋子。
他一邁進屋子裡,就覺察出氣氛不大對,看著長手長腳的秦小樂這伸展的姿勢,幾乎佔據了整盤炕,不覺就好笑的彎了彎嘴唇,在一邊的臉盆裡擰了濕布巾,側身搭在炕沿兒,把自己的枕頭拽過來,塞到了秦小樂的腦袋下面,才抬手用布巾給他擦著眉眼。
“哪裡又惹了一肚子火,我這兒來發散了?我還當你是專程趕過來,晚給我捧場叫好的呢,敢情又是我自作多情了呢!”
秦小樂聽得出這是他的玩笑話,可是那口氣還沒順出來,在胸口憋的亂撞,盯著窗戶正月裡貼去的一對兒野鴨子戲水的窗花兒,一把拽住唐迆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一下一下的給自己順著氣,哼哧哼哧的說:“壓得難受!”
唐迆臉色都柔和下來,布巾放在一邊,專心給他捋順胸口,哈著腰哄孩子似的問:“怎麽了?哪個不長眼的惹著我小樂哥了?和我說說,我去給你撐腰出氣,要殺要剮,你就一句話就成,我衝在頭裡!”
“你?”秦小樂睨了他一眼,尋思著他那小身子骨,怕是不扛造,真要有事兒,自然還是得自己衝在前頭的。
唐迆又從炕桌拿過個點心匣子,一打開,裡面滿滿的都是剝了殼的瓜子、花生、榛子、核桃,
一顆顆果仁兒品相飽滿完整,一見就是剝殼的人下了大功夫精挑細選的。
他獻寶似的把匣子放在了秦小樂枕頭邊,兩指夾出一個核桃仁來,喂到了秦小樂唇邊,笑著說:“什麽了不得的事,到了我這兒,都不許想了,來,嘗嘗看,我一顆顆剝的,好容易攢來這一盒子,就等著你來時吃的,我知道你嫌麻煩不愛剝張嘴啊,要是不愛吃,我回頭掛了糖漿炒一炒前兒小銅錢還閑逛來看見了,我可是連一顆瓜子仁都沒給他”
秦小樂一揮手,把那顆核桃打出去老遠,“別和我提那個混小子,靠,不聲不響的,就”
“就什麽?”唐迆奇道。
秦小樂想到剛才從家出來,捎帶腳的就拐去了小銅錢家,想叫他一起來班子裡看唐迆,結果在院子外頭,就聽見一陣嬉笑,這探頭一看,就見院子裡頭,一個圓臉的姑娘,正挽著袖子,就著個木盆,有一下沒一下的洗衣裳,她對面坐著個沒心沒肺的傻子,笑得爛柿子一樣,一會兒倒立翻跟頭,一會兒手舞足蹈的說笑話,一會兒扮鬼臉的拿著根棍子在地寫寫畫畫,惹得那小姑娘不住的捂嘴歡笑
他實在沒眼看,一股無名火就竄了靈台。
“小銅錢背著我有相好的了!”秦小樂氣鼓鼓的說。
唐迆沒忍住,“噗嗤”一聲樂出來,“這不是理所應當的事嘛,你氣什麽?氣他沒提前告訴你?”
秦小樂一撇嘴,粗著嗓子說:“不是!”
“那氣什麽?”唐迆不解的看他。
秦小樂張張嘴,卻一時說不出個堂皇的理由來是啊,他氣什麽啊,別說他對小寡婦沒什麽偏見,就算小銅錢相好個老太太,他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給湊一份份子錢。
怪隻怪,時機不對!
他前腳才從家裡出來,瞧見了乾爹提著枇杷蜜,去瞧老姨兒,盡管依然是滿屋子火藥味兒嗆嗓子的數落話,可那到底是人家兩口子自己甘之如飴的相處模式吧他倒是也想找個人,和自己親親熱熱的吵兩句呢, 可他哪兒找去啊!
原本還想小銅錢那兒找找心裡安慰,誰想到人家不聲不響的,居然也脫單了!
秦小樂忽然衝著天蓬嚎了兩嗓子,兩腿在炕一頓踢踏亂踹。
他就是不願意承認,他氣的根本不是小銅錢,而是他自己那強忍了幾個月之下無處安放的渴望情緒。
唐迆還是不明所以,隻當是秦小樂又小孩子心性的撒脾氣,嘴裡“哎喲哎喲”的哄著,伸手把他的腦袋抱進自己懷裡,安撫的摩挲著他的肩膀,一下一下的輕拍著。
“喲,從窗戶紙模模糊糊的瞧一眼,我還當是哪裡的一對兒交頸鴛鴦呢!”門口一個刻薄的聲音尖銳的響起來。
唐迆的臉色一下就冷下去,卻沒說什麽。
秦小樂瞥了門口一眼,見是班子裡一個一貫和唐迆不對付的半大小子,也是唱旦角的,只是歲數還小,不能挑大梁唱主角。
要是擱平時,他是不願意和一個小屁孩計較這些的,可誰讓對方偏偏撞他腰眼兒了呢。
他放浪的搭起二郎腿,嘚瑟的抖著腳,兩手交疊墊在腦後,斜眼看著門口,“春天裡就能聽見蝲蝲蛄叫,嘿,新鮮,怎麽著?來都來了,你倒是進來啊,讓哥仔細瞧瞧,別光立在門框子像根兒苦瓜似的,怎的,等著小爺拿你敗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