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老姨兒崗芝的屋子裡還亮著一盞如豆的油燈。
仿佛回到了幼年心理上極為動蕩不安的那些日子裡,秦小樂剛剛聽說了自己是個“野崽子”的身世時,半夜架著還沒地缸高的小身量,一晚上的覺,硬是要分成四五段,每每從短促的夢裡驚醒,都要悄悄推開屋門,望向老姨兒的窗欞子。
他很怕這個不怎麽慈愛,平時總是對自己粗心大意的女人,也會有拋下自己的一天。
後來有一次,老姨兒起夜的時候瞧見了他在外面堂皇的張望,沒頭沒臉的把他臭罵了一頓,可打那之後,甭管多晚,她屋子裡,也總是不熄的燃著一盞油燈。
那手指頭尖兒大小的一點光火,足足持續了一年多,直到他自己都混忘了這事,才悄然熄滅了。
潛移默化的,幼年的他就心領神會了這份慰告。
雖然他早已成年了,不再是那個半夜裡噩夢驚醒,總怕老姨兒落跑了的孩童,可每當瞧見那屋子裡的一點燈火,還是沒來由的會感到一陣踏實和熨貼。
他心裡裝著事,悄默聲的靠在門框上,順著門縫往裡面瞧。
就看見傷寒未愈的老姨兒,盤腿擁被坐在炕桌前,額頭上還扎著個滑稽的青布帶子,戴著一枚簇新的黃銅頂針,咬牙切齒的正和一副大鞋底子較勁呢。
老姨兒這人一貫拿不得針、碰不得線,卻硬是要表演慈母心腸,每到他生辰臨近,都要提早著親手納一雙針腳七拐八歪的鞋來給他當禮物。
他多少次拒絕過,說老姨兒,我是撿來的,只有天知道生辰,你又沒那靈巧勁兒,何必逞能乾這個?不如拿這時間搓一圈麻將牌,賺了的錢都給我,還更實在些。
可老姨兒卻偏像和他賭氣似的,越做不好越要做,非得把撿著他那天當作他的生辰,二十雙鞋,一雙沒落下過。
吵吵嚷嚷、打打鬧鬧的,一晃也這麽些年了。
秦小樂一捂嘴,差點兒樂出聲來——炕上的老姨兒又因為針尖兒扎在手指頭上激惱了,把帶血珠的指尖嘬在嘴裡,下狠勁的把鞋底子扔下了炕,自己鼓著腮幫子生了一會兒氣,又屈著腿下炕撿了回來,燈影裡一針一線,齜牙咧嘴的繼續做著鞋。
秦小樂默默的走回了自己屋裡。
往常的日子真的挺好的。
他一點兒沒過夠。
只是連自己都沒發覺,這時光如流水,一眨巴眼睛,自己也到了能頂門立戶、支應門庭的時候了。
他也得學著像乾爹那樣,頂天立地的做個有擔當的男人,保護這個家,保護這家裡的每一個人。
這保護不是無腦的硬碰硬,而是更能屈能伸的審時度勢。
就眼下來說,讓他舍了命,往深山老林裡去救顏清歡,他憑著一股子激情也就去了,生死有命,半點兒不怨怪旁人;可若是僅僅為了讓祁家領了一份人情,就攪和進一個可能殃及家人的漩渦裡去,那這買賣實在有些不值當。
他暗暗打定了主意,這次就認了這個慫,胡亂混過去明天的排查......至於顏清歡那裡的解釋,他相信對方應該可以諒解他此前的信誓旦旦,懂得他這不願以卵擊石的苦衷。
人呐,遇到大事的時候,心裡頭瞬間慌亂沒頭緒,是在所難免的,可一旦自己說通了自己,自己給自己的行為找到了充足的解說理由,也就豁然開朗了。
他打定了這個主意,倒也是難得的睡了半宿的踏實覺。
第二天又故意磨磨蹭蹭的,直到日上三竿,才從家裡挪出去。
白鷺旅社底下的巡警都撤了,
隻留了一個門衛老頭兒,半瞌睡著坐在下面打盹兒。秦小樂把他叫醒,四周看了看,“就你一個人在這兒守著了?”
老頭兒懶洋洋的抬頭瞥了一眼,沒精打采的說:“今天不是最後一天了嘛,我們署長說明天這裡就解除封鎖了,來那麽多人幹啥,又不是磨洋工。”
“行行,我多余問,你接著睡吧,睡吧。”秦小樂胡亂拱拱手。
根據汪深墜樓後,身上那塊壓碎的懷表顯示,當時事發的時間是凌晨三點零五分。
這個時間,在南城是絕對的宵禁,在北城,尤其是對一些北城的權貴們來說,不外乎就是找關系搞一張特殊夜間通行證的區別。
尤其白鷺旅社周遭還有不少夜間私自營業的食肆、酒坊、牌館,老酒瓶一個知名度頗高的資深地痞,但凡有人看見了,就一定會被認出來。
教堂那邊,他也去掃聽了,沒別的關系,只是老酒瓶冒充避難的信徒,以往未雨綢繆的去過幾次做禮拜,這次也只是央求了毛子廚娘容留幾天,但是他具體進去的時間,那廚娘實在沒有留意,隻記得是後半夜。
至於老酒瓶為什麽會死在教堂外面......嗨,那廚娘連秦小樂他們偷偷進了後廚都不知道,別的就更沒有注意了。
可他並不是很上心的走訪篩查,只是例行公事的去周遭竄了一遍。
當然,那天老酒瓶是偷溜走的,又是刻意防著別人找到他,估計自己也是著意隱藏了行蹤,避著人的。
所以秦小樂詢問了一遍之後,毫無任何收獲。
說好了一天的時間,就算數螞蟻,也得面子上把這一天混過去,他晃悠進了旅社對面一家咖啡館,把菜單慢悠悠的反覆讀了兩遍,才叫了杯什麽汽水,小口喝著打發時間。
這個下午不早不晚的時候,除了他,店裡再沒有別的客人了。
老板趁著空閑,在他隔壁的桌子旁,面試來應聘的侍應生。
“以前乾過侍應生嗎?”老板問。
小夥兒話說得實在,“在面館跑過堂。”
“你這身量......”老板拿手比劃了一下,“怎麽總是縮肩塌背的啊,你板正的站一站,我看看。”
奈何那小夥兒老像個煮熟了的大蝦,脊梁挺直了沒一會兒,就會自然而然的又彎回去。
老板歎了口氣,“你這形象慘了點兒,上我們這兒來的客人,都是多少有點兒身份地位的,你這模樣......”
小夥兒眼看這面試要黃,忙急智的自薦道:“我爹在老毛子的貨場拉過木頭,我會說幾句洋話嘞。”
“哦?都會說啥啊?”老板終於拿正眼兒瞧他了。
小夥兒伴著手指頭,“得勁、得娃、得力......”
看著那小夥兒垂頭喪氣的走遠了,秦小樂忍不住又嘴欠的和那老板聊閑,“這洋話的順序不大對啊,應該是得力、得勁,得娃吧?”
老板眨巴著眼睛,半天才反應過來,苦笑了一下,“啥呀,他那是要數個一二三四,第一個就念錯了,還得勁兒呢!”說著自己搖了搖頭,又看秦小樂,“我也不要求別的,就是身條兒能像你這麽板正,哪怕嘴皮子差點兒也沒事啊。”
秦小樂一笑,心說你這要求還真不高,還像我就成,就怕你廟小容不下我這這尊羅漢呢。
他不走心的喝了口衝鼻子的汽水,隨口安慰道:“沒事兒,雇人也看緣分,慢慢選吧。”
“我也想慢慢選,這不是好好的一個侍應生,突然死了......嗨,不說了,太晦氣,他是上夜班的,臨時也調不出人來,這兩天的夜班,還是我自己頂的呢,可我這歲數,可實在是吃不消了。”老板說著站起來,“不打擾了,你慢慢喝。”
“等等!”秦小樂站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說的那、那侍應生,是怎麽死的?”
老板歎口氣,“好好的在家,他媳婦兒剛還和他說話呢,結果一轉身,就看見他腳下打了個絆子,不偏不斜的,扎進他們家水缸裡,一口氣嗆住了,就......過去了!”他唏噓不已,“要不說人倒霉起來,喝涼水都塞牙,他媳婦兒才剛給他生了個兒子,這月子還沒出呢。”
秦小樂從後腳跟兒升起一絲寒意,“這是哪天兒的事?”
“就......前天吧。”老板道。
“那天他夜班?”秦小樂最後確認道,“幾點下的班?”
老板往牆上掛著的營業時間牌子上一指,“晚班兒是下午六點到凌晨兩點,再晚了,也沒人來了......”他後知後覺的停住了話頭,拿眼睛狐疑的看著對方,“怎麽了?你幹嘛老和我打聽他?”
秦小樂搖搖頭,付了錢,深一腳淺一腳的從咖啡館出來,見那看門老頭兒不知道哪裡溜號去了,順勢坐在白鷺旅社門口的石墩子上,發起呆來。
這可是個不大好的聯想呐。
可巧有個時間地點都對得上,最有機會瞧見了老酒瓶溜走的目擊者,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扎在自己家水缸裡,死了?
還是事發當天就死了。
比自己下手找到老酒瓶還快。
難道說要不是自己找到了老酒瓶,他還能死的更晚點兒?
那是不是可以理解為,無論老酒瓶是不是凶手,他都必須要背了這口鍋,捎帶腳連有可能證明他不是凶手的人,也必須徹底的消失。
至於的嘛,這也太狠了......別說自己這麽稀裡糊塗的混過去,會招譚小媽記恨,怕就怕這案子裡頭既然有隱情,萬一以後再翻騰出來,自己知情不報,消極怠工,間接的成了冤枉老酒瓶的幫凶,也間接的幫助隱匿了真凶,這還不把譚小媽和譚太太這倆娘們全得罪光了!到時候自己豈不是成了雙方共同泄憤的靶子了!
斜陽底下坐著,卻隻感到身體過電似的一陣陣打寒戰,他一抬眼,才發現是被人把陽光不留余地的全遮住了。
“你、你怎麽來了?”秦小樂一個激靈站起身來,“不會是譚家又有什麽新么蛾子了吧?”
一身毛料西裝,穿得很有些世家公子模樣的劉姣音,兩手插兜,抬頭看了看白鷺旅社的外牆,“老酒瓶的妹妹又去鬧了一場,上面頂不住壓力,要派人下來輔助你,我就來了。”
秦小樂歎了口氣,“要是昨天說你要來,我是真心高興,可這會兒,我倒是由衷的希望你們誰也別挨上這邊兒,都躲得遠遠的。”
他心裡知道,上頭的壓力再大,只要劉姣音自己不願意,是必然有法子解脫出去的,可他既然來了,自己自然是懂得他的善意幫襯,領了這份情的。
可他的話倒是讓劉姣音也頗為意外,將他從頭到腳重新審視了一遍,難得勾唇笑了笑,“你也別一副瘟雞的樣子,案子明天是一定要結案的,胳膊擰不過大腿,老酒瓶的妹妹沒那麽大力量再拖延下去,既然已成定局,我也就由著好奇心,最後再來現場瞧一瞧。”
他抬腿就要往裡面走,讓秦小樂從後面拽住了衣擺,“那個,你真要進去啊?”
劉姣音點點頭,“不過你進不進去,都隨意。”
咖啡館死了侍應生的事,無憑無據,純屬他個人的臆想,不像老酒瓶生前,是他本人親眼瞧見的,所以幾經猶豫,還是沒有告訴劉法醫,見對方已經走到了二樓的位置,一咬牙,也跟著走了上去。
案發現場倒是還維持著原樣。
劉姣音站在包間內,不動聲色的四下觀察。
那冷峻的眼光偶爾打在秦小樂身上,都能激起他一身雞皮疙瘩。
“能......看出什麽嗎?”秦小樂是想問,在已知情況的基礎上,還能再看出些什麽來嘛。
劉姣音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放大鏡,站在一片凌亂的房間正中間,睨了一眼秦小樂,篤定的說:“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這話果然激起了秦小樂的好奇,瞪著眼睛走上前來,跟著劉姣音的思路,注視著腳下的一灘血跡。
“怎麽說?”
劉姣音蹲身下去,用放大鏡在地毯、掀翻的桌布、立櫃邊緣、沙發套上一一照過。
“這裡顯然曾有過激烈的扭打......根據屍體上的傷口辨認,應該是祁承繼,他當時被凶手從後面劃傷的頸側,傷了氣管,雖不至於立即死亡,但也無法發聲警示其他同伴,同時又要抵禦凶手隨後的襲擊,兩人在這裡,是有過一番扭打搏鬥的。”
隨著他的話,秦小樂眼前仿佛看到了祁承繼和凶手纏鬥的情形。
“這裡不僅有打鬥痕跡,而且到處都是拋甩狀的血跡,這是凶器上的血液在行凶過程中被快速摔落留下來,再加上這處地面上的一大片淤積血跡,我猜這裡應該就是案發時的中心現場,祁承繼第一個被戕害,失血或體弱,暫時倒地昏厥在了這裡,凶手以為他死了,然後......”
劉姣音起身,向浴室方向走去,沿途手指一直垂指著地面。
“從中心現場到洗手間,一路上都沒有血跡,所以這裡發現的那位死者,應該之前單純是來上廁所的,沒有聽到外面的打鬥,嗯,也許後來聽到了,總之他剛要出來探看,就被凶手舉刀撲了進來,他本能的閃身躲避,撞掉了旁邊的竹簾子,一刀,就一刀,凶手這次下手更沉穩了,直接扎在了他的後心,所以他應該是當場斃命的。”
秦小樂如同親臨了一遍犯案現場,手腳冰冷的想象著當時的情形,訥訥的說:“那、那樓梯上那個......”
劉姣音淡笑了一下,“別急啊。”
他從衛生間走出來,重新站回了剛剛的中心現場,沿著地上的血跡,往房間外走去,在門外的走廊裡蹲身下去,招手示意秦小樂也湊近了觀看。
在放大鏡的作用下,走廊地板上幾滴血跡的形態瞬間清晰鮮活了起來。
劉姣音用手一指,“看出什麽了嗎?”
秦小樂半張著嘴,猶豫的說:“這血滴......一面圓滑,一面有點兒毛糙。”
劉姣音點點頭,站了起來,“這種在運動狀態下滴落的血跡,很容易辨別,你看,毛糙出現的方向,和主體運動的方向是一致的,所以我猜測,當時凶手在衛生間的時候,暈厥的祁承繼醒了過來,並且跑出了房間,試圖下樓來找人求救。”
他帶著秦小樂走到樓梯邊上,指著牆面上的一片流星拖尾狀的血跡,手虛握著,在半空中一劃,“這種噴濺產生的血跡,一般來自動脈血管的瞬間破裂,我看過祁承繼頸側致命的那個傷口,很符合......”
他在牆面上的血跡上摩挲了一下,“血液被噴濺出來的時候,祁承繼一定還活著,還在慣性作用下,向前又跑了兩步,才最終倒下了,所以牆面上留下的噴濺痕跡,才會在方向上,並不都完全一致。”
他回味似的眯了眯眼睛,稍微停頓了一會兒,才看向一旁傻了似的秦小樂,“你想說什麽嗎?”
“啊?啥?”秦小樂眼前還在演電影,一時怔忡的沒反應過來。
劉姣音眼神深邃起來,似笑非笑的說:“那麽問題來了,屋子裡鬧騰的這麽起勁兒,汪深到哪裡去了呢?”
“他跳樓了啊!”秦小樂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不對啊,汪深如果沒有看見凶手行凶,甚至追出來殺了祁承繼,何至於因懼怕,而絕望到跳樓逃生的程度。
可如果他一直都在,那凶手去衛生間,或是追出來捕殺祁承繼的時候,他分明有機會逃跑啊,何況祁承繼失聲是因為受傷,可汪深身上,卻是啥傷口都沒有的啊......
劉姣音的聲音清徐的響起,“他身上無傷,跳樓時,為何又會在窗欞上留下一個血手印呢?”
那......必然是別人的血啊......
秦小樂心都涼了半截。
讓他去告訴譚太太,你弟弟才是凶手,信不信譚太太能直接手撕了他?
而且汪深雖然跳樓了,可老酒瓶和那個侍應生卻也是實打實的死了啊。
秦小樂扶著樓梯把手坐下來,臉都白了。
可劉姣音卻惡作劇似的湊在他耳邊繼續說:“你昨晚提醒的那點很對,我又去看了汪深的屍體,他的左手關節處,確實有繭子。”
秦小樂忍無可忍的尖叫起來,“啊啊啊啊!”
劉姣音哈哈大笑了起來,挺起身沒事人似的整了整袖口,“這不過是我隨意發散,信口講的一個故事,反正案子明天無論如何都要結了,我不是個多事的,但事情到了我頭上,卻也不會怕事,”他頓了頓,“明天結案的報告,你來寫吧,我全以你的說法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