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水泥江堤,一眼望不到盡頭。
工作日的白天,沒有太多遊人。
不遠處一個規模不大的江堤公園,繞著中心位置粗壯的楊樹下,坐著零星幾個無可消遣的老年人,都是連廣場舞也沒有力氣跳的遲暮老人,身影像風化成了雕像,茫然無目的的各自望著虛無的某一處落點,像周遭的花草石椅一樣,已然成了公園經年景致的一部分。
陽光不是很直白,半遮半掩在幾朵灰雲裡。
龔蓓蕾坐在江堤上面,兩條腿垂在外面,眯著眼睛,靜靜體會著微風拂面的片刻閑適。
蘇然拿著兩瓶可樂小跑著過來,打開一瓶遞給了龔蓓蕾,自己轉身靠在江堤上,偏頭去看對方,“這麽急叫我來,我還以為你是有什麽急事呢。”
“我調休啊,不算急事啊?”龔蓓蕾笑道,“累了這麽長時間了,也該到我休息了,昨晚又是一宿大夜班,今天下午還有一場系統內的活動,我再不找機會偷偷懶,都快成機器人了。”
“那你更該回家去休息休息啊......”蘇然扶了一下眼鏡框。
龔蓓蕾嘟著嘴搖搖頭,俏皮的一樂,“反正也把你騙出來了,你怎麽這麽死板,就陪陪我嘛。”
蘇然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稍微垂頭掩飾了一下,才輕聲說:“好,陪你比別的都重要,反正我已經和老板請了半天假了,你要做什麽,我都陪你。”
龔蓓蕾的電話忽然響起來,她煩躁的拿起來看了一眼,就臉色不好的直接放在了旁邊,也沒有掛斷,任由那鈴聲突兀的一直持續響著。
她放手機的位置,剛好是蘇然這邊。
蘇然就算再不想看,余光隨意一掃,也能瞄到手機屏幕上的備注名,寫著“老秦”,來電的背景圖,則是秦歡樂和龔蓓蕾親密搭肩摟在一起的照片。
他面色微微淡了一些,輕聲說:“應該是有急事,你接一下吧。”
“沒事兒。”龔蓓蕾的語氣帶著濃烈的置氣成分。
蘇然斂著眼睛,就這麽盯著手機,一直到鈴聲徹底安靜下來,才試探的問:“這位秦警官,你們,關系很好吧?”
龔蓓蕾瞥了一眼蘇然,又瞥了一眼屏幕,直接將手機倒扣了過去。
蘇然一直等不到對方的回答,整個人愈發沉默了下去。
“你別誤會,”龔蓓蕾這才後知後覺的解釋了一句,“我們今早上吵架了,和你沒關系,是我不對,不該把我的壞情緒帶到咱們之間來,還是說點兒別的吧。”
可越是這麽避而不談的,蘇然反而更加好奇起來,他猶豫了一下,側過身來看著龔蓓蕾,“其實有一次我在你們單位院子裡,看到你們......挺親密的,我還以為你們是......是情侶,可後來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才知道你們之間並不是我以為的那種關系,這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蓓蕾啊,你們之間是不是曾經有過......我不介意的,我真的不介意。”
“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龔蓓蕾做了個嫌棄的表情。
蘇然表情不自然的故作輕松著笑了一下,“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
“你這弄的我......其實真沒什麽,”龔蓓蕾的情緒肉眼可見的沉了下去,鞋跟一點一點無意識的磕著江堤,望著遠處粼粼的江面波光,“老秦他......是我畢業到市局工作時跟著的第一個人,算是我的領導,我的半個師傅,我對職業的理解,幾乎都是從他身上拆解出來的,我一開始總嫌棄他的不修邊幅,口無遮攔,不著調,沒有上進心,內心又過於軟弱,可漸漸的,我卻仿佛成了另一個他,不自覺的學他講話的方式,學他思考線索時的思路,學他的一切......甚至學他吃東西的喜好,呵,我其實從小就愛美,每天喊著減肥,一直到大學畢業了都很少吃過正餐,可只要他喜歡的......”
蘇然抬手輕輕的蓋在了龔蓓蕾的手背上,能更貼切的感受到對方那細微的情緒起伏,“他......知道你這麽喜歡他嗎?”
龔蓓蕾訝異的看過來,“哎喲”了一聲,卡頓了半天,才道歉的說:“都過去了,都是以前的事了,我這怎麽了,淨說些不該說的。”
“我說了,我真的不介意,”蘇然迎著她的目光,“只要你現在和我在一起就好。”
龔蓓蕾表情稍許落寞,“是啊,有些事情,不說出來,總埋在心裡,天長日久,就會生根發芽,成了痼疾了,自己帶著這心病,沒事人似的到處蹦躂,指不定哪下子就會發病......”她看向蘇然,“你能懂嗎?那種感受?我還以為我這輩子都得帶著這心事了呢,可和你念叨兩句,也覺得多多少少的敞亮了一些。”
“你想什麽時候和我聊,聊什麽,都行,”蘇然抬手輕撫了一下龔蓓蕾的頭髮,“一直到你清空了之前的內存,才有空間容納下我這個新軟件啊。”
“什麽啊,拿你當個正經人,怎麽也這麽貧啊。”龔蓓蕾推了他一下。
蘇然眼中漾起了一些溫暖,彎著眼睛問:“那你就從來沒試過和他直接說嗎?”
龔蓓蕾搖搖頭,“我一直覺得,感情就是莫名其妙的那一秒的心悸,我從來不相信什麽日久生情的說法,靠量變堆疊出質變的,都是兩人相處中的一件件事情,不是人本身了,這不是我想要的感情模式,所以,不想強求。”
她勉強勾起一個笑,喝了一口可樂壓製舌根的苦澀,“你呢,你初戀什麽時候啊,跟你說,我喜歡過老秦這事,全天下除了我自己,就只有你知道了,所以你可別想著敷衍我,必須要認真回答,不然咱倆就不對等了,那我以後就、就再也不和你說話了!”
蘇然眼睛閃了一下,兩肘支在堤壩上,也望向江面,“我沒有......”
“什麽嘛!被我猜對了,你果然耍賴!”龔蓓蕾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知道狼狽為什麽為奸嘛,那是因為它倆有共同的秘密!”
“你別生氣啊,”蘇然直起身,手放在她後背上順了兩下,“我真沒有初戀,也不是沒有吧,就是高中的時候,也有喜歡過班裡的一個女生......”他倏爾收住了嘴。
“說啊,然後呢!”龔蓓蕾已經轉回身來,不住的催促著。
蘇然張了張嘴,“沒有然後了,就是......我悄悄在課本的最後一頁,寫了那個女生的名字,被我爸媽看見,找到學校去大鬧了一場,鬧得特別不堪,後來沒多久,那個女生就......轉學走了。”
這發展也太超出龔蓓蕾的想象了,青春期可是一個人從幼年向成人過渡的最關鍵時刻,本來就易於敏感躁動,這麽不留余地落面子的處理方法,不用身臨其境,也完全可以想見蘇然當時的尷尬處境,無論在班級裡,還是在學校裡,只怕都很難面對那種誹議的壓力。
“你那時候,心理壓力一定很大吧......”
蘇然卻無謂的抿了一下嘴,“也習慣了,那時候的感覺就是,麻木。”
最後一絲陽光,也被陰雲遮住了。
空氣裡帶了些風雨欲來的涼意。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爸就不停的對我說,一個人的成功,最重要的就是要學會隨時卸掉自己的軟肋,他說做生意做人都一樣,只要沒有弱點,別人就永遠無法攻擊你。他鍛煉我的方法就是,我喜歡什麽,他就會不計成本的縱容我,然後在某一個節點上,又不留余地的收走這一切,讓我再也碰不到這些。”
“比如我喜歡手辦,他就默許我搜羅,然後當那一個系列幾乎要收集齊的時候,就會不和我打招呼,直接全部拿去扔掉。比如我喜歡吃什麽,他就會每餐做那個菜,然後不允許我吃,只能默默看著他和我媽吃。在親朋面前,他最喜歡邀請大家一起數落我......無論什麽時刻,但凡我流露出一絲開心的情緒,他就會立刻無緣由的大聲斥罵我,他說這樣可以錘煉我的抗挫折能力......”
龔蓓蕾心裡一陣陣擰疼,翻身從江堤上跳下來,“蘇然,對不起,你別難受,我不問了,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你現在已經長大了,獨立了,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過自己的人生......”
“可我媽不這麽認為,”蘇然笑得像在哭,“她說我的人生已經完了,她說我不配有朋友,不配有愛情,如果不聽她的話,也不會再有親情。”
“你別想的這麽極端,真的,你看,寶劍對你不就很好嘛,你有朋友啊,你還有同事,你還有我啊,你還有......我以前看過你的資料,你和你表弟的關系應該就不錯吧。”
蘇然像是陷入了某種沉浸式的情緒中,不受控制的宣泄著,“表弟?是,關系不錯,我曾經最羨慕的人就是他,他和我舅舅.......你知道嘛,高考前,我焦慮的睡不著覺,我媽就說我是廢物,說如果考不好,我的人生就廢了,讓我以後自生自滅,別提我是他們的孩子,可我表弟高考的時候,我舅舅卻說,正常發揮就好了,上不上大學也沒什麽,撿破爛扛麻袋,怎麽著不是活,健康快樂就好!結果我表弟考的,比我還好!”
他全身劇烈的顫抖起來,眼神偏執而濃烈,“有一次家庭聚餐,親戚家的孩子摔壞了我表弟的東西,不道歉還罵他,我舅舅直接掀了桌子,說那是我弟弟第一次社會實踐賺得錢買的,可以不賠,但必須道歉!那孩子還犯橫,我舅抓著對方的脖領子,就要掄拳頭,從那以後,再沒有親戚裡年長的孩子,敢欺負我表弟了!還有一次.......還有一次.......”
“別說了,蘇然,”龔蓓蕾緊緊抱住了蘇然,強行打斷了他的回憶,手在他腦後安撫的摩挲著,“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人生不是只有一次選擇,不是一條單行道,我們都一起朝前看好不好?別讓那些過去,總是牽絆住我們幸福生活的腳步,你還會擁有嶄新人生的!你可以的!”
過了很久,蘇然才漸漸平靜了下來,低聲說:“對不起,我失態了,”他緩緩抬起頭,直視著對方的眼睛,真摯的說,“我現在只有你了,答應我,千萬別離開我,我願意做所有,付出什麽代價,都......”
空中一聲炸雷,鬥大的雨點猝不及防的砸下來。
雨聲隔絕了兩人的談話。
周遭沒有遮擋,龔蓓蕾隻好抓著蘇然的手,快速向停車場跑去。
雨勢太大,兩人上了車,衣服都淋了個透。
蘇然摘下眼鏡,接過龔蓓蕾遞過來的紙巾,擦著臉上的雨水。
龔蓓蕾一邊擦臉,一邊拿過放置在旁邊的眼鏡,幫蘇然擦拭。
她小心擦乾淨鏡片上的水跡,順手比在自己眼前試了試,“誒”了一聲,去看蘇然......
沒戴眼鏡的蘇然,居然看起來有些詭異的陌生感.......
蘇然聽到她的聲音,轉過頭,順便接過眼鏡戴上了,問了句“怎麽了”。
龔蓓蕾愣了幾息,才說:“你的鏡片沒有度數啊......”
蘇然“哦”了一聲,“大學時做過近視手術,不過還是戴習慣了,感覺有它在前面擋著,心裡更有安全感。”
手機再次響起。
龔蓓蕾看了一眼屏幕,認命的歎了一口,“我就是沒有這個休假的命,劉科長找我回去,我得回局裡了,那我送你回家?”
“別折騰了,我也沒什麽事,和你一起回去吧,店裡人手不夠,還挺忙的。”蘇然體貼的回答。
龔蓓蕾不再說什麽,將車徑直開回了局裡。
路上有同事和她打招呼,她像沒有看見一樣,神遊般就走了過去。
直到敲門走進技術科的辦公室,才直接上前一把抱住了劉茗臻。
“劉科長,”她神情凝重而沮喪,“我知道蘇然的心結了,雖然還沒有直接的證據,可他也許真的就是董老師所描述的那個人......”
她心裡難過的不亞於當事人,至今還沒從蘇然那無望的悲傷情緒余韻中解脫出來,求助的去看眼前劉科長的眼睛。
只是劉科長的眼神,卻仿佛有什麽微微的異樣,連神韻與氣場,也與前一日的狀態截然不同,“小龔,”對方貼近她的耳邊,一字一頓的講述,“你聽我說......”
市局裡今天挺熱鬧。
整個後院都被騰空了,提前一日,就被布置成了賽場的製式,寬大的橫幅寫著言簡意賅的激勵標語,剛剛中午,人流已經絡繹不絕起來。
顏老師一直沒醒,秦歡樂也沒有別的心情,一沉默心裡就發空,幾經考慮,還是晃悠回了市局,想把自己那點感觸溺死在湍流的人群中。
老遠看見龔蓓蕾坐在籃球架底下發呆。
他拖遝著走過去,腳尖一踢對方的鞋,“誒,賣什麽呆呢?你上午讓我給你連續打幾個電話,怎麽樣,起什麽作用了嗎?”
龔蓓蕾搖搖頭,沒說話。
秦歡樂也不覺得難堪,等了半天,正要識趣的轉頭離開,卻忽然被龔蓓蕾叫住。
“老秦,”龔蓓蕾仰著頭看他,“劉科長,是可以信任的吧?她說的,就算我想不明白,可也應該是......對的吧?”
秦歡樂本能想到是不是老孟言行不慎,在花骨朵兒面前露出了什麽破綻,忙點頭一臉篤定的回答,“那當然了,劉科長為人多靠譜啊,她讓你做什麽,你照著做就是了,你那腦子沒發育完全,沒事別多瞎尋思。”頓了頓,又忍不住追問,“她讓你幹什麽了?”
龔蓓蕾垂下頭,隻說:“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