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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無不可對人言》皮影情人(36)
  整棟陳公館,像一面被時光遺忘了的回聲壁,只有循環往複的回轉著秦歡樂自己的呼喊聲。
  他一個個房間搜找,不放過任何角落。
  三樓......二樓......一樓......地下室......
  他毫不費力的就能打開每一扇房門,只是半片人影也看不見。
  直到再次驚慌的闖入那間初來乍到時的宴客廳,無意間肘部碰到了高腳凳上的水晶花瓶......他向門口繼續跑了幾步,卻猝然轉頭回望,果然沒有聽見一丁點兒花瓶的碎裂聲並不是來自於他的幻覺,而是花瓶隨著被帶倒的動勢,向一旁傾倒而下,可周遭的空氣,卻如同果凍一般,將它團團圍在裡中間。
  花瓶在這柔軟的包裹下,左右晃動了幾下,僅以瓶底一點附著在高腳凳上,余下瓶身,則都以一種奇異的角度,傾斜靜止在了半空中,而那一團影影綽綽的可視空氣,又隨之化為了無形。
  秦歡樂腦中一片空白......
  他茫然的環顧四周,這......這一定不是真實的世界,不是他腳踏實地生活的世界。
  他隨手將茶幾上的一盤水果捧起來,朝著半空中奮力一潑!
  而下一秒,那不可思議的景象再次出現,一顆顆形狀各異的水果從盤中傾瀉而出,在空中緩慢的劃出一條圓潤飽滿的拋物線後,隨即停滯於果凍狀的空氣包裹之下,就這麽凝結在了半空中。
  秦歡樂忍不住腳下一軟,踉蹌著向後退了兩步,才猝然轉身,大步向門外跑去。
  陳公館的大門洞開,他極順利的奔至街上,步入鬧市之中,可鱗次櫛比的建築依然如故,滿街行人車輛卻盡皆靜止在了街道之上,如同一具具不朽的雕像。
  街角一個孩子還保持著仰望的姿勢,望著離手半米多高的紅色氣球,將出未出的半滴淚水懸在眼角,琥珀般晶瑩。
  秦歡樂望著眼前這一切,隻覺得難辨真偽。
  是夢境嗎?他掐了自己一下,痛感切實,又去掐街邊一個瘦弱的小夥子,然而眼睛所見自己觸碰到了對方,手下卻只有一片虛無的觸感。
  他胸口一陣激蕩,隻覺得自體內生發出一陣攪動般的翻湧,隨著呼吸越來越強烈,幾乎無法壓製,仿佛下一秒就要離體而出!
  心跳越來越急切,兩隻手都忍不住按壓在了胸口,他張開嘴,急促的喘息起來,清晰的感覺到又一個虛無的自己即將掙脫出來,整個人跟著一熱,豆大的汗珠已經淋漓滿頭,順著下頜滴落在了地上。
  可不過毫秒之間,那虛無的一片莽白,就又再次附著回自己的身體裡,如此幾次三番,他整個人都有些虛脫,眼前無色的光線也被分解成斑斕的光斑,絢爛的讓人睜不開眼睛直視。
  良久,光斑中依稀有了一點移動。
  秦歡樂如夢初醒般定睛去捕捉,才看清不遠處的街口,一個暗淡的背影正矗立在那裡,看不清面目,緩慢的背對著自己,向遠處踱步,臂彎上,掛著一盞紅色的單薄紙燈籠,裡頭螢火一點,忽明忽暗的在日光中不甚明晰的閃爍著。
  “別走!我見過你!我見過你!”秦歡樂看著那人漸行漸遠,不禁急切的朝那人追去,撥開一個又一個凝滯的阻擋,大聲呼喊,“告訴我這是哪裡,我為什麽在這兒!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其他人呢?別人呢?為什麽只有我?為什麽?”
  他一路奔跑,拚盡全力,卻還是無法追趕上那個蕭索的背影,直到再沒有一絲力氣,才頹然的望著那個永遠和自己保持著一個街口距離的人,越行越遠,直至徹底消失......
  “告訴我,你為什麽能看見時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清風明月般一筆帶過。
  秦歡樂眼神一窒,慌亂的轉身,可別說身後,目之所及,都沒有見到一個“活人”!
  “誰?是誰?”他索性整個人躺倒在了地上,消極的防守著自己的後背。
  聲音再次響起,卻像是從雲端傳來,淅淅瀝瀝的雨絲飄落在他的臉上,聲音隨雨點籠罩而下......
  “告訴我,你的秘密......告訴我,你為什麽在這裡?”
  秦歡樂周身都被淋濕了,他喃喃的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沒有什麽不能說的,別再問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之前不是這麽說的!”一個尖銳的女聲驟然響起。
  秦歡樂猛的坐起身,就看見一個身穿碎花裙的姑娘,從他身側快速的跑過,他連忙坐起身,與此同時,一雙強勁有力的手卻從他身後伸了出來,一把拽住了那個姑娘。
  “朝朝,聽話,你別再鬧了!”中年男人臉上已然現出了不耐煩,見對方沒有了要繼續向外面跑的意圖,便放開了手,松開領口一顆扣子,歎氣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有家庭,我的孩子都和你差不多大了,我們之間的關系僅限於此!”
  秦歡樂不錯眼珠的盯著這個人,卻完全看不出這個人正值壯年的臉孔,與陳三省有任何相似之處。
  待他再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街上,而是和這一對男女,共處在一間還在施工中的空曠房間內。
  徐朝朝回過頭來,不能抑製眼淚向下墜落,哽咽著說:“還是說,你打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打算和我在一起?我為你、為你什麽都做了,我連孩子都......我什麽都沒有了,三省,我欺騙家人,就為了來投奔你,如果你現在說要和我分開,我要怎麽活下去?”
  陳三省轉身向裡面踱了兩步,眼角已經現出了幾分凜冽,卻依然柔聲細語的說:“如果我沒有現在這樣的社會地位,沒有這麽多錢,沒有這麽多人關注,哪怕今天離婚,明天就娶你,又能怎麽樣?沒什麽不可以的!可朝朝,你要理解,這些都是負累,一旦加諸在身上,再卸下去就難了,”他聲音更低下去,“再說,你當初看上我時,難道沒有夾雜這些外在的因素?”
  “沒有!我沒有!”徐朝朝哭紅了眼睛,“我寧願你什麽都沒有,我寧願你一窮二白......”
  陳三省嗤笑了一聲,粗聲打斷她,“你第一次見我,就是因為我在延大的捐建演講,你自己也說過,我在主席台上萬眾矚目、神采飛揚!如今還說什麽一窮二白......”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不想再糾纏下去了,冷聲說,“我太太已經發現端倪了,不知道誰給她寄了我們兩個在一起的照片,所以我就是來告訴你,徹底斷了吧,別葬送了我,也別耽誤你自己將來的大好前程!”
  他頓了頓,“哦,對了,到你畢業的時候,我會再資助你們專業一筆專項獎學金,讓你可以免費出國深造,讓你可以走一條清清白白的坦途,行了吧?”他說著向外面走去,“我要走了,你也快回去吧,工人只有半天的安全施工學習時間,說不定就快回來了。”
  徐朝朝的臉色卻隨著他的動作越來越冷淡,她牙關顫抖的一點點蹭到窗前,看著窗外雜亂的施工現場,輕聲說:“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三省,”她抬手撫在小腹上,“我又......第二個了,我不能再打了,醫生說再打,我就再也不會......”她身體抖成了一葉暴風驟雨中的浮萍,眼中已透出一股萬念俱灰的意味,帶著孤注一擲的口吻,一字一頓的說,“我一定要留下這個孩子,如果你不要,我就自己去找報社、雜志社,我去找電視台,我去找你老婆,帶著孩子,跪下求她,求她成全我們......我要讓全世界都看到,即使你什麽都沒有了,低落到塵埃裡,我徐朝朝一樣矢志不渝的愛你,跟隨你!”
  “你瘋了?!”陳三省氣急敗壞的走回來,在她身後低聲咆哮起來。
  徐朝朝卻依然面不改色,更添了幾分偏執的喊道:“你走吧,我很快就會讓你看到,我瘋沒瘋!”
  陳三省眼中的怒火不再,逐漸被寒冰取代,陰鷙的問道:“你、不後悔?”
  徐朝朝輕蔑的笑了一下,神經質的尖聲道:“後悔?後悔怎麽寫?就算我們兩個都身敗名裂,也總好過於我獨自一人這樣、有口難言!”
  秦歡樂焦慮的在徐朝朝身後來回踱步,不住的衝她喊著,“別犯傻了,你這個二百五!沒聽說過男人的嘴,就是騙人的鬼嘛!還有,即使到了最極端的時候,也不要拿一個人的軟肋去要挾他,把一個人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步,人家能不鋌而走險、玉石俱焚嘛!啊?有多少社會案件都是像你這種缺心眼兒的人逞一時口舌之快造成的!讓他走吧,讓他......徐朝朝!”他猛地大喊一聲,就看見身後的陳三省,已經從地上隨手拾起了一個工人遺棄的舊衣架,兩手各執一端,目露凶狠的走上前來了。
  “徐朝朝!徐......小飄!小飄你快跑,快!”
  可任憑秦歡樂如何阻擋,如何呼喊,徐朝朝只是置若罔聞,而陳三省更是徑直穿過了他的身體,悄然來到了徐朝朝的身後。
  冰冷的金屬扼住了脆弱的頸部。
  徐朝朝痛苦的掙扎著,似乎用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要置自己於死地的人,就是她曾經纏綿悱惻、耳邊低語的愛人。
  她被陳三省拖倒在地,雙手先是企圖去拽勒住脖子的金屬條,徒勞的抓了幾下,又向後反手去推陳三省,五指在他臉側和脖子上,抓出了好多條血痕。
  陳三省忍著痛,就是不撒手。
  很快,徐朝朝的身體微微痙攣了幾下,再也不動了。
  陳三省又堅持了一會兒,才猝然松開手,倒退著挪了幾步,後怕的看看徐朝朝的屍體,又看看自己的雙手,燙手一般將衣架順著窗子遠遠的扔了出去。
  冰冷的水泥地上,剛剛還鮮活的生命,如今只剩一具枯槁的屍體。
  陳三省爬起身,轉身就往外跑,可邁出了門,才低頭看見自己襯衫上的血跡,後知後覺的發現了自己臉側的傷口。
  他怔忡了一會兒,再返回身時,已不再猶豫,狠狠擦了一把臉上的冷汗,拿起牆根兒立著的一把刮刀,走到徐朝朝的身旁,抓起她的手指,一根根的剮蹭起指甲裡的血跡。
  然而鮮血還尚未凝固,一通操作,只有讓對方手指上更加一片血紅模糊......他越來急躁,嘴唇緊緊的抿著,眉頭緊蹙,手下一使力,直接將徐朝朝的指尖皮膚鏟了下來。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隨著徐朝朝每一片皮膚的鏟落,陳三省脖子上的傷痕就會自愈一條......
  陳三省漸漸也發覺了這個詭譎的現象,動作逐漸不受控制的癲狂起來,開始更大幅度的剝著......皮膚......
  秦歡樂無力阻止,微微合上雙眼,背轉過身,再也不忍直視這凶殘的一幕。
  這一瞬間,他突然福至心靈,開始感受到了顏司承說過的,那份於事無補的悲愴。
  這鬼使神差般的通感,使他再轉身時,終於無限悲憫的看著陳三省赤膊上陣,揮汗如雨的,將徐朝朝的殘破屍體,用水泥封進了房間的牆板中......
  一雙微涼的手,帶著從時光盡頭而來的仆仆風塵,悄然蓋在了秦歡樂已經濡濕的雙眼上, 將他阻隔在了那個灰暗的寓言之外......
  秦歡樂將臉深深的埋進了自己的掌心,垂下頭,額頭抵在那具肩膀上,隻覺得心頭密布著欲語還休的扼腕淒涼。
  顏司承一聲輕淺的歎息,抬起手無聲的在秦歡樂的腦後上撫了一下。
  直至熱淚不再盈眶,秦歡樂才抬起頭,余光一掃,發覺自己仍然身處在陳公館的某一間奢華的房間裡。
  “你沒事?那陳三省呢?”他急切的問道。
  顏司承表情也並不晴朗,反問道:“發現什麽了嗎?”
  秦歡樂將地下室的所見所聞快速講了一遍,“如果我猜的不錯,每一個畫像,都應該是一個被做成了‘衣服’的冤魂,陳三省誘騙了孔騰達後,頂著他的樣子,又去誘騙接觸金維,利用金維對孔騰達的那點兒欣賞,引他上鉤,可最終不知道因為什麽,沒有得手,反而害了張輝,又倉促的殺了金維,拋屍洗筆湖!換衣服的事情,奢侈品的事情,被害人性格大變的事情,孔騰達成績優異的事情,還有小飄的事情,我終於都想清楚了......誒,還不到說這事的時候,陳三省呢?”
  顏司承隨著他的話語,凝聚的注意力再次松懈下來,微微搖了搖頭,輕聲說:“還是沒有找對方向,”他看了一眼秦歡樂,轉身向房間外走去,“陳三省趁我不注意跑了,他沒了新鮮的皮囊換,虛弱的很,所以一定還在這棟房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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