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清歡抱起裘靈雨,看了眼鵪鶉似的秦小樂,幾番要說點什麽,最終還是面色凝重的離開了。
秦小樂的眼淚浸濕了枕頭,蜇得眼皮生疼,卻總也抵不過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他長這麽大,不是沒見過仇殺、情殺,可或多或少,總要有個緣由,而不是像剛剛那樣,仿佛存在即是原罪。
也許這摸爬滾打的一天嚴重透支了他的體力,也許仍然想不通其中關卡的心需要療愈,也許單純因為止痛藥裡添加了一點兒助眠的成份。
總之模模糊糊的,他把自己悶在一片漆黑裡,知道只要不抬頭,就不用看見窗戶外頭衝天而起的黑煙,就聞不見窗縫子裡頭擠進來的焦臭。
或者睡一覺,就會發現一切不過是一場了無痕跡的噩夢呢。
一夜光怪陸離的夢境,好多奶娃娃在衝他笑。
可下一秒,又個個身體詭譎的自燃起來。
他企圖衝上去撲滅那些孩子身上的火苗時,卻發現自己被一條鐵鏈牢牢捆住,挪動不了分毫。
他拚勁全力,猛地一掙!
兩臂從床上支起來,在上身的帶動下,尾椎骨一陣鑽心的疼。
他忍不住“嘶”了一聲,又緩緩的趴回去,眯眼看清了自己仍然躺在教會醫院的病床上,窗外日頭蔥蘢......都說浮生不過一夢,這眼睛不過才一閉一睜,果然又是一天了。
門外一個青年走進來,十八九歲的年紀,長身玉立,靛藍色的棉袍子,領邊袖口都出了墨黑色的狐狸毛,更襯得膚色奶白剔透,卻難得眼角眉梢不帶絲縷俗媚,像傲雪凌霜的一朵白梅。
他手裡抱著一個小湯盆,用塊青色的大圍巾包著,一見秦小樂半眯著眼睛望過來,便漾起了一抹暖融融的笑意。
他剛走進病房裡,外頭便緊跟著一個探頭探腦的半大老頭,兩手互揣在袖子裡,覷著眼睛斜倚在門框子邊上,顯然剛剛尾隨了一段,還不大確定,這會兒看他側過臉來,表情不由得曖昧起來,拿著腔調說:“喲,我瞧著背影就不像個凡品,沒成想果然一早上聽見喜鵲叫,就碰上了仙人臨凡呐,嘿嘿,敢情真是紅豆班的小鵲仙啊!你怎麽......”
那人話沒說完,就差點兒被門板甩在臉上,臊眉搭眼的啐了一口,悻悻的走了。
秦小樂像隻遭了瘟的雞,虛聲道:“糖糖,你這脾氣也忒衝了,連我還知道見人下菜碟,偶爾夾夾尾巴呢,你就非得這麽著?剛門口那老蛤蟆,估摸著也去班子裡聽過你的戲,不然怎麽就認出來了?乾爹說了,但凡買過一張戲票的,那就是衣食父母,說破大天去你也得笑臉迎著。”
“衣食父母怎麽不在我演出的時候去捧場啊,”唐迆直直的挺著脊背,“前兒三爺還到班子裡發了通脾氣呢,說如今聽戲的人少,一場戲的上座還不到三成,讓我們自己找找原因,真逗!我能找什麽?”他把懷裡的湯盆兒解出來,說話擲地有聲,動作卻小心翼翼,“現在但凡手裡有兩個錢的,都喜歡去聽唱片、看電影、跳交誼舞,好顯得自己摩登!喜歡聽戲的也有,可一個個的都沒錢呐!橫不能讓我貼錢請他們來吧?再者我還樂不得戲班子早點兒黃了,三爺能放我出來自謀生路去,小樂哥,到時候,我也去你們警署當個巡警,咱倆天天一塊兒巡街,成不成?”
秦小樂看著眼前這清朗的人,實在說不出一句重話,這人真是白頂著一張好看的臉,偏偏一張嘴就露餡兒,“我乾爹手裡可是有你身契的,你也消停點兒,別老給自己找不自在,哪天真把他惹急了......唉,你就壞在這張嘴上。”
“就這麽著,班子裡一個個的還恨不得要用吐沫星子砸死我呢!我心裡有數的,你別管!”唐迆說著說著,又撇了撇嘴,一臉的不屑,“剛那不正經的野話你也聽見了,還早上聽見喜鵲叫,呸!這寒冬臘月的,也就能聽見老鴰叫!叫我哪隻眼睛能瞧得上那德行!”
他盛了湯,瞧見秦小樂搖頭沒有胃口的樣子,神色有些許擔憂,聲音也柔和下來,“怎麽傷著的?傷到那個地方,得多疼啊?我給你揉揉吧。”說著,就從被子下面探進手去,畫著圈兒的小幅度揉起來。
“哎喲我的親弟弟,你可饒了我吧!”秦小樂齜牙咧嘴的捉著他的手腕子給扔出來,“我這是骨裂,不是挫傷瘀傷,不能碰,你就讓我自生自滅吧!求求你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唐迆小孩子脾氣上來了,拉著臉,從床邊上站起身,遠遠的坐在了門邊的椅子上,瞧著地面一言不發。
這孩子性子倔,秦小樂從小就知道。
早年間,唐迆還叫糖衣,也是跟著一個小有名氣的班主學藝的,那位班主賭癮不小,手裡但凡有幾余錢,就要去開幾局大小,最後在隋三爺的賭坊裡輸光了全部家當,隻好拿徒弟抵帳。
其他年紀大些的,見勢不好,連夜四散了。
唯獨年紀最小的糖衣,一直在班子裡守到了最後。
糖衣剛過來時,隋三爺沒怎麽拿他當回事,隻尋思著不缺這半大小子一口窩頭,過幾年到賭坊當個力巴使。
那年裡的夏天,正趕上延平流行發水痘。
糖衣不巧染上了,發著高燒昏死在了馬棚裡。
他打從到了隋家,和誰也不說話,就會緊抿著嘴巴瞪眼睛,性子不討喜,存在感就特別低,要不是被秦小樂發現,偷摸背回了自己家,藏在自己炕上,估計糖衣這會兒重新投胎都已經能打醬油了。
秦小樂那時候自己也不過十來歲,多少有點兒拿那孩子當個玩意兒似的養著玩兒,偷老姨兒的錢去抓藥,早晚打了溫水給他洗頭洗澡,上樹掏家雀兒,剔出肉沫子,和著切碎了的薺菜煮粥,一口一口的喂......半個月下來,死活沒讓那孩子的小白臉兒上留下一個疤瘌印兒來,那種得意感,多少有點兒像隋三爺小心翼翼盤得菩提手串子。
那天糖衣終於能下地了,啞巴似的孩子鼓著腮幫子,情真意切的要給他磕頭,被他一把拽了起來。
糖衣低頭瞧瞧自己,落寞的說:“我想報答你,可全身上下,連個布絲兒都不是我自己個兒的。”
秦小樂翹著二郎腿,學著隋三爺的架勢,氣闊的一揚手,“好說好說,大家都是兄弟!”
“那可不行!你這是救命之恩,我永生永世也不敢忘的!”糖衣眼睛忽然一亮,“哦,要不我給你唱一段戲吧,這學藝是學在了我自己身上的......”
誰知道那天正趕上隋三爺來家裡看崗芝,忽然聽見一陣清越悠揚的童聲從乾兒子屋裡頭飄出來,他自己涉獵廣泛,綠豆大的眼睛一轉,就知道這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為著小糖衣,隋三爺特意招架起一個囫圇的戲班子,請人給他起了個藝名叫小鵲仙,轟轟烈烈的進軍了演繹行當。
起初,紅豆班倒還真紅火了幾年,可隨著糖衣年歲越來越大,這脾氣秉性就越來越艮,多大的金主都不賣好臉子,人家掏錢聽戲,又不為吃飽了撐的找罪受,饒是他這花旦唱的再出彩,班子的生意卻也還是止不住的泄了火力,漸漸清淡了下去。
可糖衣不僅不上火,還不知道哪裡尋了個老學究,把糖衣兩個字改成了唐迆,見天樂此不疲的盼望著戲班子散夥倒閉的那一天快一點兒到來。
一晃也十年了,早年不過拿他當個小貓小狗般侍弄的秦小樂,如今倒是全心全意的拿他當了弟弟。
秦小樂看出他臉色不好,著意逗引他往別的地方轉移注意力,清了下嗓子,“我想上茅房。”
唐迆一秒都沒耽擱,立馬起身走過來,將對方胳膊盤在自己肩膀上,勉力架著他側過身,探手從床角拽出一隻夜壺來,自己端在手裡,瞪著水汪汪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示意秦小樂。
秦小樂“啊”了一聲,“這......哪來的啊?”
唐迆唇角一彎,“昨天我就過來了,可你一直睡著,我就沒吵你,想著你睡醒了,又不方便動,肯定需要的,”他微微點了點頭,“用吧,是我新買的。”
“你......你你你出去吧,我自己來。”秦小樂臉色一紅,一把搶過了夜壺。
“和我還害羞?就像我哪兒沒看過似的。”唐迆繃著笑,有點兒故意的又頓了頓,待欣賞夠了秦小樂憋悶的臉色,才走了幾步,背身站在了門邊,“對了,銅錢兒哥昨天也過來看你了,還有小地寶,我沒讓他們多待,護士也說,人多了不利於靜養恢復。”
秦小樂擠眉弄眼的解決了人生三急,長籲了一口氣,趴了回去,任憑唐迆打了水來給自己擦洗。
他其實有點兒想問問老姨兒知不知道。
“老姨兒得著信兒了,起先急得不得了,不過後來聽說只是挫著了尾巴根兒,就又回去打牌了。”唐迆有時候可恨的像秦小樂肚子裡的蛔蟲。
秦小樂十分裝腔作勢的嗤笑了一聲,“多大點兒傷啊,她要真來了,我還嫌丟人,不想見呢。”
唐迆忽然湊過來,在他臉側小聲說:“不是為著你的傷著急,是為了昨天......街面上那事兒。”
秦小樂胸口一窒,眼風向門口處掃了掃,才抬手環著唐迆的脖子,離自己更近了些,虛聲問:“你們都聽說了?具體的,知道嗎?”
唐迆微微搖搖頭,“我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碰上呢,昨天在院子裡看見那兩具韁黑的骸骨,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不過今天還好,今天都清理乾淨了。”
秦小樂眼前又像拉洋片似的,過起了昨天的畫面,有心想和唐迆說說黃寡婦的根底,話卡在舌根底下,幾經猶豫還是咽了回去,隻說:“私下裡也不得妄議討論,你這張嘴,和我說就算了,出去了別沒個把門兒的。”
唐迆弓腰久了,有些累,索性甩了鞋,像小時候似的,並排趴在秦小樂身邊,咬著耳朵小聲說:“我的命都是你的,和你說說怕什麽?再說,你也不用怕成這樣,其實戲班子裡早年好些講這些事的戲本子呢,”說著自己又納悶起來,“按說也不是一個朝代了,連延平的土皇帝都走馬燈似的換了幾輪了,可怎麽大家對那禁令卻還都是口徑一致呢。”
秦小樂嘴角一絲譏誚,“你們唱戲的學藝,是不是不管跟了哪個班主,要守的規矩卻都一樣?還是的啊,誰坐在班主那個位置上,都想著怎麽能更好的轄製底下的人,少鬧事,多賺錢,那有老輩兒現成的規矩傳下來,幹嘛不用啊。”
唐迆尋思著戲班子裡確實是這麽個道理,可再往深裡想,多少有點兒含糊。
秦小樂忽然想起個事兒來,“你看過的那些戲本子上,都是怎麽寫的?有個事兒我至今也沒鬧明白,那些......抓住了,幹嘛非得燒?”
唐迆瞪圓了眼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小樂哥,你不是警察嗎?這你都不知道?”
秦小樂雖在警署混了幾年,也還是第一次遇上這事兒,平時連私下談論都是重罪,他上哪兒能知道去。
唐迆挺起胸,拿手在胸口比劃了一下,“精怪和人最不同的地方,就在這兒,他們沒有心,心在胸口煉成了元魄,哦,不同的戲本子上叫法不一樣......”
秦小樂插話,“我知道,也有叫內丹的是不是?”
“差不多吧,”唐迆並不糾結叫法,依舊解釋道,“反正就在這個位置,有雞蛋那麽大,堅硬無比,即便用刀剖出來,軀體也還能活些年頭,所以必須得用加了硫磺、硝石的硬火,徹底燒盡了,才算死透沒得救了。”
“哦,是這麽回事,行啊,你這小腦袋,還裝了些我不知道的!”秦小樂抬手去揉他的頭髮,手卻突然一僵......不對啊......
他顧不上疼,支著上半身側立起來。
如果精怪非焚燒不得死......那黃寡婦這個精怪也忒水了點兒吧?捅一刀就當場斃命了?
不,絕不可能!
黃寡婦的屍首是當場斷了氣的,就算自己一時看走了眼,可那總務廳的冷庫可不是鬧著玩的,這小兩天凍下來,就能忍住嘍不露餡?
可假如黃寡婦就是個實打實的一般人呢?
那小胡是吃豬油糊了心啊,沒事兒拿這掉全家腦袋的故事忽悠自己,腦子裡進了多少水?
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來......如果指使楊三兒的那個背後黑手想害自己,是因為自己確定了他們聯手哄騙小胡去野江面的事實,但......數九寒天的,黃寡婦平日裡連門都極少出的一個女人,平白無故的,也跑到哪兒是幹嘛去了呢?
他一把拉住唐迆的胳膊,“你接觸的門道多,能不能幫我踅摸個術士?”
“小樂哥,你要幹什......”唐迆話還沒問完, 就聽見門口兩聲刻意的咳嗽聲。
“你們幹嘛呢!”裘靈雨魔音穿耳的高音頻傳來,“醫院裡床位這麽緊張了嗎?”
唐迆臉霎時冷下來,拿著款兒不疾不徐的起身穿好鞋,一臉驕矜的睨著對方,“醫院裡的管理這麽松垮了嗎?什麽不相乾的人也能放進來!”
裘靈雨半張了嘴,好半天才怒視秦小樂,“誒,我們可是好心來探你的病,怎麽成了......你倒是說話呀!”
幾個人雖然不熟悉,尤其和裘靈雨,面是第二次見,話是第一次說,可畢竟共同經歷了昨天的一場波折,生生在石頭縫裡滋長出一絲同袍情誼。
......又是好心來看自己。
秦小樂掃了一眼裘姑娘身後姿態矜貴的顏老爺,勉為其難的介紹道:“糖糖啊,他們是......我的朋友,那位是顏先生......和他表妹。”
唐迆的目光直接略過裘靈雨,停在了旁邊的顏清歡身上,將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個通透,幾乎是本能的升騰起一絲無來由的敵意,面色不善,語調寡淡的說:“朋友?小樂哥,你什麽多了兩個我不知道的朋友?”
“喲,這話說的,”裘靈雨被激起了鬥志,鬥雞一般掐著腰瞪過來,“憑什麽他的朋友就都得你認識?”
唐迆看都沒看她,眼睛直視著顏清歡,輕蔑的一勾嘴角,“憑什麽是個會喘氣的問話,我就都得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