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老師來接他的時候,秦歡樂還在鏡子前搔首弄姿。
他家沒有太敞亮的鏡子,唯一衛生間洗手台上頭的那塊可堪重任,也還是繼承自前一個房客的歷史遺留。
可惜他前段時間半夜起來上廁所,冷不丁瞄見裡頭的小飄,一個哆嗦,揮拳就給了無辜的鏡子一記重擊,鏡子呢,也沒含糊,按照對角線裂出了一條主乾線,又以受力點為圓心,向四周碎裂出幾條藝術感十足的支線,如今唯有兩塊巴掌大點兒的囫圇地方,能將將夠秦歡樂在一側照了左半邊臉,再去另一側照右半邊臉。
顏司承敲門的時候,他正拖了一個硬泡沫箱子墊腳,用屍骨未寒的鏡子,抻著脖子照自己身體中間那截的穿戴,猝然聽見敲門聲,一個踉蹌,差點兒沒在洗手池邊沿上磕了門牙。
顏司承熟門熟路的走進來,展眼一看,有了幾分面目慈祥的欣慰,“比我上次來的時候,乾淨了許多。”
“那敢情了,總得給每個人留點兒成長進步的空間嘛。”秦歡樂叉著腳原地轉了一圈兒,“怎麽樣,有點兒小鮮肉的感覺沒有?看著像涉世未深嗎?”
顏司承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兒,笑著點點頭,“涉世未深的失足少年嗎?”
熟悉了顏老師的套路之後,秦歡樂和對方說話也不那麽蛇蛇蠍蠍的了,別看顏老師日常總愛端著,可百病成醫,如今他暗戳戳的也咂摸出了點兒滋味來,若說對方那不著調起來的勁頭,和自己比完全不遑多讓,只不過受形象和氣質的限制,自己出口的叫耍貧嘴,對方那就叫冷幽默了。
那天說好了要去逛街,趁機訛顏老師幾件好衣裳,怪隻怪他自己錯失機會——所裡一直挪不出休息的時間,加上還幫同事連頂了兩個夜班,剛剛好歹在陳年壓箱底的地方踅摸出幾件讀大學時期的“存貨”,居然幾經搬家輾轉,都沒有被舍棄,如今上了身的效果,倒也說得過去。
黑色的板鞋,純色的牛仔褲,黑色的連帽衛衣,微微一圈純白的T恤,在領口若隱若現。
就是前一晚熬夜的黑眼圈和生長茂盛的胡渣,極為煞風景的為他鑲嵌了一層飽經滄桑的年代感,咳咳,不提也罷。
他順手撈起提前準備好的棒球帽,扣在頭上,“怎麽樣?齊活!”
“真的,我不用說話就行嗎?組織要想考驗我,不妨給我點兒更嚴峻的任務。”出租車上,秦歡樂小聲說,對即將面對的未知狀況,還有些忐忑。
他靠的太近了。
有別於平常的素雅醇和,實在令秦歡樂不容忽視的是,顏老師今天噴了全新調性的香水,雖然依然是木香調......他津津自己的狗鼻子......卻是混雜著烏木和玫瑰木的主調,小豆蔻薄霧似的若隱若現繚繞其間......這用鼻子就能嗅出的價值不菲的味道,幾乎將顏司承整個人渡上了一層神秘尊貴的外殼,宛若從時光裂變的出口,睥睨天下的向自己投來空靈高遠的一瞥......
味道辨別,也是專業課來著。
秦歡樂把自己奔騰出八百裡外的齷齪想法緊急拖拽回來,撅吧撅吧藏了起來。
不過這麽鄭重其事的,可能今天的事情,還真有點兒不一樣吧。
顏司承沒回應他,卻側著耳朵,仿佛在聽著什麽。
出租車的車載廣播裡,正在播放著新聞,承接著某超市大酬賓活動之後的一條,是關於花園街片區的。
“聽眾朋友們,不知道您家裡養了寵物沒有。”
另一個女主持人捧哏的接茬兒,“誒,現在生活越來越好了,身邊養寵物的越來越多了,哪個小區裡,沒有起早貪晚遛狗的人呐。”
“是了,但是這養寵物也得注意文明,比如這出門遛狗拴狗繩的事情,就不僅是對鄰裡安全負責,也是對自己的寵物安全著想了。”
女主持人笑道:“拴繩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那下面這條新聞呢,就是和寵物有關了,今晨我們電台接到了來自花園街片區群眾的熱線啊,說自家的愛犬呢,由於沒有拴繩,這個自由散漫的鑽到了一片小花壇裡,好半天都不見蹤影。”
女主持人浮誇的驚詫道:“喲,別是出了什麽事吧,這可多急人呐!”
“誰說不是啊,這主人是慌忙喊叫自己的愛犬的名字,不多一會兒,就聽見一聲嚎叫,他循著聲跑過去,就發現自己的狗後背上是一片鮮血淋漓啊!被咬的都不成樣子了!而根據記者的走訪了解,就在那個片區,最近幾天,已經有四五條狗出現了被撕咬的情況,就在昨晚,還有個醉漢,睡倒在自家門前的車棚前,差點被那條肇事的野狗給襲擊了呢!只是他醉的太厲害,醒過來之後,完全不記得那條野狗的樣子了!”
女主持喟歎:“嗨,你瞧瞧,這要是得了狂犬病,可怎麽辦呐......”
兩人說相聲似的一唱一和還在繼續,秦歡樂卻一把攥住了顏老師的胳膊,“我得去孫老太太家看看,我這心裡......怎麽這麽慌啊!”
車頭一拐,到了孫家樓下。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怎麽這麽寸就在孫家附近,突然出現了襲擊事件呢。
秦歡樂眼前浮現出立櫃下頭那條血肉模糊的花色肥貓,覺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顏老師穿得挺括,夜藍色襯衫上的暗紋淡淡泛起幽光,一馬當先,走在了前頭。
秦歡樂緊追了兩步,有意無意的,把他遮在了自己身後。
孫家的門虛掩著,走廊裡外一片平靜。
秦歡樂側耳在門上聽了聽,忽然對面門一開,上次報案的鄰居提著垃圾袋走出來,仔細覷著眼睛看了看秦歡樂,才笑著打招呼,“呦,警察同志又來了,是來看這老太太的?你們還真負責任呐,不過昨兒街道還來人了呢,敲門沒敲開。”
秦歡樂隻得直起身子直面他,輕聲問:“她最近還好吧?”
鄰居不以為然的說:“不知道,還不就那樣吧,那你們先忙著,我先去樓下扔了垃圾,再回來跟你說。”
秦歡樂謹慎的看著鄰居順著樓梯口向下走去,才回過身來,卻見顏老師已經輕輕的推開了房門,側身走了進去。
“誒,你......”他不敢大聲吆喝,那點兒氣聲兒衝碎在顏老師背後,化成了一縷多余的二氧化碳。
他做賊心虛的又向左右看了看,才顛著腳尖兒,尾隨在顏司承的背後進了孫家,反手帶上了門。
房間裡並沒有任何變化,只是靜謐的出奇。
臥室和洗手間的門都掩著。
兩人站在客廳裡,秦歡樂耳聽八方,無聲的望向顏司承,只見對方的視線一寸寸在屋內劃過,最終停留在了衛生間的方向。
秦歡樂揣摩著他的意思,抬手攔住了對方欲移動的身形,自己輕手躡腳的往衛生間的方向走去,路過茶幾邊,還抄起上頭一隻白瓷花瓶,比在了耳邊,擺出了全力防禦的架勢。
他在門邊暗自吸了一口氣,猛的一推門......不大的空間裡一目了然,那點微不可查的聲響,只是來自於沒有完全擰緊的水龍頭,都怪在這樣的情景氣氛裡,精神過度緊張,才連駑鈍的落水聲,都添加了刺耳的音效。
他走進去,順手擰緊了水龍頭,嘴角微微一勾,暗自嘲笑自己真是越來越杯弓蛇影了......
這個自嘲的淺笑還未牽扯出應有的弧度,一聲粗重暗啞的悶吼,便猝然從身後呼嘯而出!
秦歡樂旋即一個回身,就見一個僵直佝僂的身影,從與廁所相鄰的臥室裡直挺挺的衝出來,朝著自己這邊而來。
情勢急轉,秦歡樂本能的推上了廁所的木門做遮擋,可下一秒,隨著一聲輕響,那沉重的腳步聲就遠離了這邊,向遠處而去。
不好,這是朝著顏司承過去了!
秦歡樂心裡騰的燃起一團火,燒的五髒六腑冒起白煙,急忙伸手去拉木門,但奮力之下也只能拉開手指寬的一條縫隙。
原來是一根拖把杆兒,別在了門外的把手處,那鋼管堅韌,任他如何瘋狂拉扯,也沒有辦法撼動這扇該死的木門。
門縫裡,他焦急的看到僵直的孫美娥如同午夜深處的一個噩夢,迅猛也笨重的,朝著顏司承一個大力的飛撲。
顏司承已經看到了她,只是受限於空間的狹窄,只能向後退避,退無可退,隻得踩著沙發,借勢跳到了立櫃旁邊,全力一推,將斜倒下去的立櫃,當成了自己與孫美娥之間唯一的屏障。
孫美娥的半邊臉皮被櫃子角擦蹭掉了,露出裡頭乾癟漆黑的腐肉,卻只顧大咧著嘴,猙獰的向顏司承的方向,裡頭一口黃中帶黑的殘牙森森可見,嘴角還帶著幾點乾涸的血跡和一撮動物的毛發。
顏司承盡力平衡著立櫃不被孫美娥撲倒,卻也僵持著無法從這逼仄的一隅脫身出去。
秦歡樂連踢帶踹,瘋狂的鑿打木門,卻依然無法撼動分毫。
“孫、孫美娥,你過來啊!你朝我來啊!”秦歡樂急的對著門縫外頭大喊,妄圖用聲音吸引孫老太太的注意力。
孫美娥僵直的一轉脖子,似乎也在隱隱的聽著什麽。
就在秦歡樂以為自己的噪音大發奏效了,打算再接再厲的檔口,卻不想從臥室的幽暗深處,緩緩走出一個人來。
那個人影站在門邊,聲線很低,語調卻尖刻,“你已經死了!孫、美、娥,你已經死了三年半了,只有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你再也不是一個活人了,你再也等不回你想等的人了!你的靈魂將和你的身體一起糜爛腐敗下去,沒有知覺,沒有意識,直到爛成一灘泥,化成人人踩在腳下的汙穢......”
“你閉嘴!”秦歡樂暴怒,這聲音化成灰他姥姥的自己也能認出來,這個混蛋!“你怎麽這麽惡毒啊,你不怕自己有朝一日遭天譴,腳底生瘡腦頂流膿啊,你他媽的這麽乾能得到什麽好處?啊?快給我把門打開!你有本事把門打開,和你爺爺我一對一的乾一架!”
這個方臉的假史鳴,也太陰魂不散了吧!
秦歡樂又開始瘋狂的鑿門,“你也死了,你太陽穴上也挨了一槍,你也就是個行屍走肉,開門,你也過來咬我幾口啊!”
被假史鳴言語刺激下的孫美娥,周身劇烈的震顫,頭顱猛的一揚,兩手向前,手指關節的森森白骨從腐肉中支棱出來,困獸一般開始朝顏司承衝擊而去。
立櫃受不住這左右推拉的衝擊,底盤受力不均,被孫美娥猝然推向一邊,再次嘶吼著朝顏司承一撲!
顏司承看出她的動勢,隨著立櫃的坍倒,快速的向旁邊的沙發上一踏,抄起窗台上的空花盆砸向孫美娥的腦袋!隨即躍身向秦歡樂所在方向跑來。
假史鳴見事不好,利落的轉身向門外走去。
顏司承拽掉了別門的拖把,一手拉著秦歡樂,也向外跑去。
孫美娥根本不受花盆襲擊的影響,不過是受僵硬身形的掣肘,此時已經爬起身來,朝著兩人身邊追過來。
秦歡樂邊跑邊回身,正看見孫美娥越發靠近的身影,瞳孔一縮,卻沒想到被顏司承先下手為強,一把大力推搡出了大門,而後不留余地的反鎖上了門!
靠!
秦歡樂撲在門上急的眼眶都紅了,一轉頭看見假史鳴站在樓梯口,悠然的矗立著,嘴角含著戲謔的睨著自己,不疾不徐的向下走去。
秦歡樂知道,現在去抓假史鳴,必然是手到擒來,可他......他不能!
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個幕後攪屎棍閑庭信步一般消失在了樓梯口。
樓梯口漸漸響起了一絲不成調的口哨聲,與假史鳴擦身而過的,是剛才扔垃圾的鄰居回來了......
顏司承在房間內又和孫美娥周旋了幾番,可空間有限,再大的力氣,也抵不過對方毫無意識,不分輕重生死的撕咬攻擊。
他不能把孫美娥放出去,那樣會引起輿論的嘩然......他不想讓自己,以及與自己類似的異類們,走入公眾的視野,這也仿佛是自己和假史鳴背後之人的默契共識,黑暗的一切終將屬於黑暗,他們在強光下,勢必無法睜開眼睛。
說不上什麽責任,也許......只是一絲隱晦的自卑怯懦。
他余光早已瞄向了廚房的位置......引燃瓦斯管罐,然後自己撞碎玻璃,破窗而出,三樓的高度,最多幾處骨折損傷......至於爆炸會帶來左右鄰居多大的傷亡,他已經無暇顧及了。
至於門外的秦......他身手敏捷,應該不至於......傷及性命吧......
他邊抵擋著,邊按照腦中的計劃向廚房跑去,誰想屋裡一片狼籍,地上雜物過多,一個沒留意,就絆倒在地。
孫美娥掙扎著撲了上來,呲著牙就朝他的臉頰咬了過來......
“砰”的一聲爆響,從客廳的窗戶外邊撞進一個人來!
一張漁網兜頭罩在孫美娥身上,狠狠的向後一拉。
孫美娥猝不及防的被拉離了顏司承身邊,笨拙的又要起身。
秦歡樂一桶花生油沒頭沒尾的潑在地上,孫美娥身子笨,幾個趔趄滑倒俯趴下去。
反應過來的顏司承連忙起身,抬起一旁的沙發,和秦歡樂一起,倒扣在了孫美娥身上。
孫美娥頭部和上肢露在沙發外面,猶自挺動,卻也暫時構不成太大的威脅了。
一場生死危機,轉瞬即逝。
秦歡樂顴骨邊叫玻璃碴劃上了一道傷口,一滴鮮紅的血蜿蜒在面頰邊,被貿然闖入的陽光,照出異樣的明豔。
兩人倚著沙發,都深深的緩出了一口氣。
顏司承望了望支離破碎的窗框,“你怎麽......”
秦歡樂顯擺的挑眉一笑,“厲害吧?幸虧我一身功夫沒撂下,這窗外和隔壁的窗戶挨著,中間兩個空調機箱,我使出凌波微步,又一招蜻蜓點水,嘿,就過來了,哦,對了,等一會兒,還得賠那鄰居漁網錢,還有油錢。”他沒說剛剛在外面間隔巨大的幾個高空跳躍,若不是憑著一口心血吊著,腳下稍有差池,只怕後果大概要不堪設想了。
顏司承卻笑不出來,隻擔心的問:“鬧出這麽大動靜,會有人報警要吧?”
“沒事兒,”秦歡樂用力壓了一下沙發,“我就是警察啊,還報什麽警,我和鄰居說了,孫老太太把有狂犬病的野狗領家來了,我這是為民除害呢,我還讓他幫著看著點兒,有探頭看熱鬧要報警的,就攔下來,放心,真不會有事的。”
他說著話, 卻止不住內心的激蕩......塵埃落定之下,才發現剛剛緊要關頭顏老師奮力將他推出門外的情形,是多麽令人難以細思回味......
顏司承情緒沉澱下去,呼吸恢復了平穩,翻箱找出一卷黑色膠帶,由下至上,將孫美娥的四肢緊緊纏裹了起來。
兩人又合力將捆成“人棍”的孫老太太抬到了廁所浴缸裡,看她僅露出口鼻的臉部,只剩“謔謔”悶吼的余地,才關上了廁所門,依樣用拖把杆兒別好,又將沙發等重物堆砌在了門外,才離開了孫家。
直到清風洗淨了鼻端最後殘存的汙濁氣息。
秦歡樂才覺出一絲臉疼來,拿出手機自拍當鏡子,“哎喲哎喲”的怎呼著,“我這顏值可是重要生產力啊。”
他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一絲口頭褒揚,側頭一瞟,就看見顏司承一臉的心事,表情十分複雜凝重。
他不禁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情,想問問對方之前怎麽就不顧個人安危的把自己推出來了.......話到嘴邊又覺得開不了口,喉間動了動,窺著顏老師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問:“那個人,幾次三番的出現,到底是衝著誰來的,他要幹嘛啊?我尋思著裡頭肯定有我不明白的原因吧,你......知道嗎?”
顏司承斂著眉眼靜默了幾息,才又漾出一臉的和煦溫柔,抬頭淡笑著望向秦歡樂說:“你累不累?要是動作快一些,牌局應該還趕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