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清歡走進藥鋪,一個揣著手的小夥計瞭了他一眼,就在心裡認準了這是個大主顧,笑嘻嘻的弓著腰向裡面讓著,“這位先生,是瞧病,還是抓藥?”
顏清歡與不熟悉的人交往,一向能在矜持得宜的態度中讓人感受到某種無處不在的不舒服,就是那種略顯虛偽的假紳士做派,禮貌但冷淡,永遠和人隔著一層似的,使對方很少能被激發出掏心掏肺的熱情。
他也不廢話,直接掏出兩張鈔票,掖進了小夥計的口袋,開門見山的說:“和你打聽個人。”
小夥計可不在裘家的貨棧工作,沒有義務時時刻刻惦記著成全表少爺的面子,燙手似的把錢又推回來,“先生有事兒就說吧,這麽著我心虛誒。”
顏清歡沒當過巡警,隔行如隔山,業務能力還真是差著道行,語氣裡都是漫溢出來的優越感,“前兩天六盤橋的事,聽說過沒有?”
小夥計堅決的搖搖頭,“不知道!”
顏清歡蹙眉看他,“我還沒說是什麽具體的事兒,你怎麽知道自己就一定不知道?”
“別和他廢話了!”秦小樂扯著破鑼嗓子,力透車門的咆哮道,“讓他掌櫃的出來回話!”
小夥計眼睛往車裡瞧了瞧,一點兒人影子沒摟著,車窗上拉著白窗簾,影影綽綽的似乎有人,又似乎沒人......不過瞧著顏清歡穿著像個極體面的人,能坐在車裡支使得動這樣做派的人跑腿,想來必然是尊大佛。
他當下也不敢白耽擱了,自己承擔不起,麻溜兒的跑到後頭,把掌櫃的叫了出來。
顏清歡再問一遍,掌櫃的依然搖頭,“我這藥鋪裡天天人來人往,我又不是時時刻刻在櫃前迎來送往,要是我這夥計都說沒見過,那就是真沒見過了。”
顏清歡在老掌櫃臉上看不出任何敷衍撒謊的端倪,可憑著常識來看,那麽個特殊的日子,那麽個一身仆仆風塵的獵戶,又和地界相近地方的命案掛牽著,怎麽就真會完全沒有印象呢。
“鋪子裡最近都進了什麽好藥材啊?”秦小樂剛剛嚎那一嗓子,已經嗆得自己直咳嗽了,這會兒看著顏清歡完全沒有應付這種軟硬不吃的老油條的經驗,隻得再次親自下場。
老掌櫃一愣,和夥計差不多的心態,朝著車裡拱拱手,“不知道這位貴客,是要有什麽用途的?”
“大補就行!”秦小樂撓了撓後腰,齜著牙瞎扯:“什麽黃晶、甘草、北五味子,什麽玉竹、蒼術、龍膽、柴胡子,頭茬兒的鹿茸,二十年往上的百草王,甭管是乾貨、水貨,還是鍋子貨,什麽夯得給小爺上什麽,最近寒氣大,小爺撅吧撅吧燉老母雞吃,補補氣!”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沒聽說過甘草蒼術配著人參燉雞吃的,老掌櫃聽得眼皮子直抽抽,“這......有是有,還是去年一個獵戶請出來的黑草,水須都立立整整的,要是貴客真有誠意,不妨請到後頭,咱們當面盤一盤可行?”
倆人說得都是行話,也是黑話,譬如這乾貨就是乾參,水貨就是鮮參,鍋子貨就是煮熟的參,但價格就遠遠不如前面的了,再者按照季節時令分,春天出的參叫春草,盛夏的叫黑草,陰坡挖出來的叫陰子貨,老林子裡挖出來的叫林子貨,林林總總,大有講究,一點兒不不懂行的,聽幾個詞兒甩出來,就能露怯犯迷糊。
掌櫃的見對方是個十足上道的明白人,這心裡更是打起鼓來......莫不是來撬行砸盤子的?
殊不知秦小樂關於藥材的畢生所學,已經傾情表演完畢,再多一個詞兒也噴不出來了,依然卯足了勁兒趾高氣揚的吩咐道:“後頭不必,你過來車門這兒,我和你說說。”
掌櫃的將信將疑的走上前來,見車門輕輕推開了一條縫兒,他不明所以,想拉又拉不開,不禁有些好奇的湊到近前,向裡頭張望......不想倏然對上一雙惡狠狠的眼睛,嚇得差點兒向後仰過去。
秦小樂伸出一隻手,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又給扯回來,支起上半身,勾起半邊嘴角,笑的猙獰,“方掌櫃,紅順門的如意姑娘,還托我給你帶個好兒呢!”
“啊?啊......”方掌櫃臉色一變,瞪著秦小樂仔細辨認了一下,還是不大肯定,“是......是三爺的......的......”
“就是小爺我!”秦小樂一抹鼻子尖,“我乾爹手底下那些個產業,你平時可是一個沒落下,逛了個一溜夠啊!怎麽著,一點兒茶水人情不賣,小爺有點兒事來找你打聽,至於這麽三催四請的拿腰子嗎?要不,咱們還是上後頭,找你老婆一起來聊聊你許給如意姑娘,要買她從良的事兒啊?”
方掌櫃汗都下來了,心說什麽事至於這麽把人往死裡逼啊!略微熟悉點兒自己發家史的,哪個不曉得自己一個小夥計出身的窮瓜蛋子,要不是咬牙切齒、忍辱負重的娶了老東家那位“鍾無豔”女兒,就是再弓腰八輩子,也是翻不過身的。
對方直接甩出這個拿捏自己,也真是打蛇打在了七寸上。
他要不是礙著有夥計在,都恨不得跪下來了,眼前一陣風似的仿佛已經被家裡的母老虎糊了個大耳炮,作揖著求告:“是秦小爺,瞧我這沒眼色的,實在對不住了。”
秦小樂屈著一根手指頭在車門外,向裡頭勾了勾。
顏清歡徐徐走過來。
秦小樂清清嗓子,“關於那個獵戶,多一分少一分都沒事,你看著說,我掂量著聽哈。”
掌櫃的掏出帕子擦著汗,未語先歎出一口氣來,“我就說不惹這個事的,確實是如今進山的人少了,多少日子沒見過好貨了,就叫迷了心竅,你看看......”他余光瞥見秦小樂眼光不善,不敢再絮叨,低頭悶聲說,“半個多月前,有個山裡人找到我鋪子裡,給了我一根足兩的山棒槌,那可是稀罕貨,我趕緊收了,問他還有沒有,他說家裡還有兩根更大的,這次不過是來試試水,我高興壞了,約了第二次收貨的時間......可第二次,他帶著貨來,卻硬說不要錢了,隻說......他就為了能在城裡給自己留扇後門......”
“後門?”顏清歡不解的看著他。
“是,”方掌櫃為難的說,“我當時就揣度著他估計不是個正經人,十有八九是個胡子,所以想著......嗨,反正我就收了他的貨,答應他,無論什麽時候,只要他有需要,前門進來,就能開了我鋪子裡的後門讓他出去......不過別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了啊!”
所以事發當天,那人就是借了這麽個托辭,眾目睽睽下進了藥鋪之後,就神不知鬼不覺的從後門化進人海裡了......興許還換了衣裳,易了容貌......可還是不對啊,秦小樂覺得自己眼前明晃晃的一個大深坑,即便自己知道就在那裡,可還是叫上頭那虛虛掩著的枝葉阻隔了視線......
“他長什麽樣子,你還記得嗎?”顏清歡問。
方掌櫃連連搖頭,“他臉面掩的嚴實,確實沒看清,”他粗粗的拿手比量量一下,“個子高,體格壯,不過......哦,第一次我給他遞了杯茶,他雖然沒有喝,但接了過去,我看見他的十個指甲,都是黑的,”他頓了頓,“不是指甲縫裡的髒汙,是整個指甲面上,全是黑的。”
若是常年乾重活的人,手指受了傷,指甲變黑、增厚、脫落,都是常有的事,倒是不足為奇,可個個指甲蓋兒都是黑的,倒還真是少見。
顏清歡問完了自己想問的,下意識的看向車裡面。
秦小樂“啪”的關上車門,捏著嗓子喊道:“小顏子,上來開車吧。”
方掌櫃一把拽住了車門,戰戰兢兢的急道:“我真是一句沒有瞞報,我的事兒,可千萬別叫我家那位知道,這......這可是要出人命的啊!唉,如意她,也是個可憐人呐。”
敢情不光為自己懼內,還是個有情有義的恩客,虧著如意根本也沒拿他要給自己贖身的話真當回事,要不還真是要半天雲裡扭秧歌——空歡喜一場了!
在乾爹的場子裡,各種各樣的老油條秦小樂見得多了,早都免疫了,再是旁人面前人模狗樣的滿嘴仁義道德,也抵不過內心深處那點子齷齪。
他實在話都懶得說了。
車開出去了一陣,顏清歡才從後視鏡裡望了望秦小樂。
就在兩天前,他從同樣的角度裡看到的,還是一個怎麽瞧怎麽讓人厭棄的無賴,但今天雖然對方的路數仍然不怎麽體面,卻讓他的觀感有了些微的松動,有了種輕飄飄的異動,果然立場決定了看待問題的角度。
“拋開別的不說,”他看著後座上的脊背,“你的生活,或者說你這個人,好像還有點兒意思。”
“拋開別的不說,”秦小樂側身也朝著後視鏡望過來,“你這人也實在是沒有我初見那天顯得那麽玄乎了,哈,我這麽說你別不高興啊,我原來還覺得......沒成想......反正一句話吧,你以前的日子肯定就是過得太平順了,別怕啊,眼下這事兒要能平安的度過去,以後小爺罩著你,沒毛病!”
他隨口一說,對方隨耳一聽,誰也沒當真。
不過雲裡的人高風亮節的走出來,爛泥灘裡的人掙巴著夜生發起來,不知不覺間,倒是都朝著對方靠近了一些。
兩人又一起去找了貨棧的葛把頭。
想要如法炮製一番,可惜這次卻沒成功。
葛把頭一來沒有把柄在秦小樂手上,二來根本不買顏清歡的帳,三來確實是出於出門在外都不容易的好心搭了那獵戶一把,旁的事一點兒不知道。
臨了,直接把兩人哄了出來。
一來二去的,天又黑下來。
顏清歡到街邊的小攤子上端了碗海米皮兒的薺菜餛飩,吹了吹上頭的香油花兒,打開後車門,遞了過去。
秦小樂斜靠著椅背,弄了個不正經的姿勢,但好歹是坐起來了。
他接過湯碗先喝了一口,美美的呼出半口氣......那半口噎在嗓子裡,詫異的問:“誰家餛飩湯不給擱香菜,這也太過份了吧!”
“老板要給加的,我沒讓。”顏清歡理所當然的解釋道。
秦小樂一哽,試探的問:“你不來一碗?”
顏清歡出於禮貌的搖搖頭,不過那絲嫌棄還是自己從眼波深沉出溢了出來,“我還不餓。”
秦小樂虎軀一震,“你連吃都不吃,憑什麽不讓我吃香菜!”
顏清歡不為所動,在這件事上出現了極為頑固的堅持,“我想只要味覺正常的人,都不會喜歡。”
這番我不要你覺得、我只要我覺得的說辭,連個象征性的問號都不加,簡直震碎了秦小樂的三觀,他瞪著眼睛,一疊聲的問:“那你吃茼蒿嗎?吃芹菜嗎?吃香椿嗎?吃柳蒿芽嗎?吃大蔥蘸大醬嗎?”
顏清歡聽著這些匪夷所思的名字,充滿憐憫的看了看秦小樂,用力的搖了搖頭。
“這麽挑食啊,”可惜兩人想的不是一回事,秦小樂不禁替他的家裡人上火,“看來你很不好養活。”
胡亂塞滿了肚子,兩人坐在車裡,又一時有些茫然起來。
即使今天沒有找到藥鋪的方掌櫃,秦小樂也確定了一定有這麽一個人存在,至於他的指甲是黑是白,似乎連條線索都算不上,與黃寡婦之間的關系更牽扯不上。
顏清歡自詡腦子還是好使的,但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對巡警這個職業的認識,確實從秦小樂這個痞子般的人身上有所改變了。
他一下午都載著秦小樂掃街,一個個詢問事發附近的街坊,一點點從龐雜冗繁的信息裡摳些細枝末節,不管怎麽說,單就那份耐心,自己就實在做不到對方那樣。
“再捋捋吧,你覺得,還有什麽是咱們沒想到的嗎?”秦小樂叼著根牙簽,用牙尖一下一下的咬著。
“有個事情,是我一聽到,就覺得有些奇怪的,”顏清歡將視點虛無的投到車窗外的街面上,回想著那些人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陳述,“你說黃再是一個孀居的婦人,當年也不至於那麽大費周章的加固加高了自己家的院牆吧?尤其她家境早年聽上去似乎很一般......她到底是在防誰呢?關鍵是院牆再高, 也不過是高過常人的頭頂,上頭也沒有拉電網,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事而已,有點兒掩耳盜鈴的意思。”
秦小樂點點頭,“是啊,我也覺得奇怪......”他忽然嘀咕了一句什麽。
顏清歡沒聽清,側過臉追問了句,“你說什麽?”
“你瞧瞧,聽不著吧!”秦小樂一拍大腿,“我就一直琢磨著,小胡剛一聽見這事,都嚇傻了,可一個嚇破了膽的慫包,加上一個沒主張的小寡婦,倆人商量著弄不好就能掉全家腦袋的事,橫不能是明火執仗的拿著大喇叭到處喊著說吧?我都能想象的到倆人蛐蛐兒似的蹲在旮旯兒裡悄默聲合計的樣子,可怎麽就能被人偷聽了去呢?”
他等了半天,也不見顏清歡繼續和自己討論,還當是對方疲累了,卻忽然看見顏清歡眼中晦暗不明的轉過頭來,輕聲說:“這一樁樁一件件,如果硬要湊和到一起,我剛才倒是突然有了個奇怪的念頭......”
秦小樂收了玩笑的神色,定定的看著他,半晌沉聲說:“他奶奶的,你該不會是和我想得一樣吧!”
心中所想的一樣,夜色也就好像瞬間成了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光。
六盤橋的夜並不怎麽熱鬧,大多數人家裡是連油燈都不舍得點的。
唯有一輛汽車,閃著明亮的車燈,湧動向一觸即發的答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