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輝案發當晚,在他進去的前後,還有另外的兩個人進去過三省樓,且事發之後的第二天,其中一個被謀害,另一個蓄謀逃脫,至今下落未明。
劉茗臻不再是那個唯一知道張輝當晚要去哪裡的人,嫌疑度直線下降,孟金良此刻沒有時間來安撫她的情緒,但隊裡對她的軟限制,卻極有默契的在沉默中被解除了。
夜風中,劉茗臻穿著黑色的長風衣,裾角翻飛,頸上松松的褡著一條暗紫色的小絲巾,臉色因為多日未見陽光,泛著淡淡的蒼白。
沿途有局裡的同事經過,微笑著和她打招呼,可她面色沉鬱,幾乎看不出任何反應與表情。
同事錯身而過後吐了吐舌頭,隻當她突然攤上這樣的事情,心情不好鬧鬧情緒也是正常,年紀再大,畢竟也是個女人不是?倒是也沒有和她計較。
劉茗臻利落的在院子裡找到自己的車,一擰車鑰匙,揚長而去。
樓上,孟金良手上挑著窗簾,頓了頓,待徹底看不見車尾光,才收回了目光。
他回過身,問小吳,“給她做筆跡鑒定了嗎?”
小吳回答:“做了,讓她抄了一段文章,裡面有幾個‘難’字,還有她生活和教學活動中的一些筆記,以及之前兩起自殺案中現場的‘遺跡’,一會兒就一起送去省廳,委托鑒定機構做筆記鑒定,但是結果還要等一段時間吧,現在全省排隊做筆記鑒定的案子還挺多的。”
孟隊自己心裡也清楚,想了想,又補充道:“那個......經偵那邊不是說,幫他們一起把之前楊在校內研究項目時的相關票據也送過去鑒定鑒定嘛,他們懷疑她還有仿冒領導簽名的問題,等咱們這邊完事了,他們那邊接手的時候,就不用再費一遍事兒了。”
又是給他人做嫁衣裳,小吳鼓著兩腮,跑著去補充材料去了。
孟金良叫了另一個女同事,又回到了審訊室。
楊老師給白晾在裡面已經有一陣了,她兩邊腳跟不住的抖著,昭示著此刻內心巨大的焦慮。
一見進來了兩個警官,她瞬間停下了動作,眼淚不由控制又沿著鼻翼兩側流淌下來,眼神中卻藏不住深刻的恐懼和怨恨。
孟金良坐下來,不緊不慢的看著她。
楊老師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倨傲與優越感,連嗓音都帶了斯文掃地後的尖銳,“還要我怎麽樣?我知道的都說了,我都說了!可以放我出去了吧?”她嘴唇自憐的顫抖著,“上廁所還要被監視,休息的自由都沒有,我怎麽這麽倒霉啊!”
女警跟了全程,真是忍不了她這副嘴臉,反唇相譏道:“你倒霉?做你的學生才倒霉吧?學校一片好意,卻被你中飽私囊,你知道其中有兩個家庭極度貧困的學生,一學期拿著一千塊錢的助學金,隻吃得起清水煮掛面嗎?以前只聽說過主動貼補學生的老師,還第一次見不遺余力克扣學生的老師!”
楊老師一慣最不耐煩看那些裝窮學生的可憐相,厭惡感毫不遮掩的從周身散發出來,“這位警官,請問您,出身是能選擇的嗎?不是有很多雞湯都宣揚小時候的挫折教育是最好的成長嗎?我自己的孩子,我也要時不時讓他吃點苦的,再說,有一千總比什麽都沒有好吧?要不是我幫他們申報名額,他們連一千都沒有,這些學生就是不知道感恩,不知道滿足!”
“啪”!的一聲響,女警忍無可忍的一拍桌子,“你這是詭辯!”
楊老師嘴唇抿的死緊,礙著環境比人強,生生受下了對方的斥責,沒有回嘴。
孟金良冷冷的看著她,“聊聊吧,你說你看到張輝手機裡備注名是劉茗臻老師的那通信息,到底是怎麽回事?”
楊老師眼神快速的閃爍了一下。
“都到這份兒上了,沒有隱瞞的必要了吧?快點兒交代完你的問題,咱們也不必再繼續相對兩厭的說話了。”孟金良敲了敲桌子,傲慢的鄙視感,把楊老師的優越感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被校園相對單純的人事環境,與無邊界的父愛寵溺之下,楊老師於心理方面的實戰經驗幾乎約等於零,她很容易把事情想簡單,也很容易被激怒。
她深呼了一口氣,眼睛不願意再去看對面的兩人,忿忿而僵硬的說:“我編的。”
孟金良眼角一挑,嚴厲的呵斥:“老實說!要是撒謊瞞報,妨礙公務,你自己最好掂量清楚這其中的厲害輕重!”
“我就是看那個劉茗臻不順眼!”楊老師賭氣的說,“幹嘛呀,跑學校來顯擺來了?弄個小混混天天裝腔作勢的在門口又堵又追的,那些老師天天沒事光說她了,我聽著都心煩,連張輝回家來都說......”她一咬嘴唇停下來,瞥了一下前方,“我是看見過張輝和一個電話常常聯系發信息什麽的,但不知道是誰,那天就......隨便說的。”
孟金良站起身,走到楊老師身前,俯視她。
楊老師瑟縮了一下,想抬頭,卻終於沒有鼓足勇氣。
“楊女士,我們外圍排查得到的信息,都是你和你丈夫相處和睦恩愛......你知不知道你錯誤的指證,會干擾辦案方向,從而拖延案件偵破的時間?”
楊老師猶自不服氣的爭辯,“我當時......沒有想那麽多!我怎麽知道會有後面這麽多的乾系?我一輩子沒有離開過校園,思想單純......”
孟金良實在連虛與委蛇都做不到了,冰冷的打斷了她,“人性原本就是自私的,這本無可厚非,所以我們才會覺得那些在關鍵時刻突破了內心自私局限的人偉大!而你,不僅自私,還很卑劣,你不是思想單純,而是從始至終,心裡只有自己一個人!即便那些學生,對你來說是無關緊要的人,可你丈夫呢?同床共枕了這麽多年,當看到他的屍體,你的第一反應卻是轉移辦案人員視線,不惜放棄找到真凶,隻為掩蓋自己那點兒貪汙的醜事!不惜拖你年老的父親出來走關系,賣面子,如今事發,你又置他於何地?自私自利到你這樣程度的人,也算刷新了我的認識,希望你兒子將來問起父親的時候,你也能像現在這樣巧言善辯,為自己找到良心安穩的借口!”
學識常常和人格錯位,學位更代表不了德行,他再也懶得去看這個丈夫出事,還有心情去做了美甲的女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呵,那些“高智商,世俗,老到,善於表演,懂得配合,更善於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目的”的人啊。
楊老師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數落詰問過,巨大的屈辱感比折磨肉體的痛苦更能瓦解一個人的精神意志,她像被擊碎了精神的外殼,立時觸電般尖銳而無力的為自己開脫,“你們懂什麽夫妻?至高至淺清溪,至親至疏夫妻......”
“呸!別拽詞兒了,惡心!”女警見領導都走了,自己也不願意忍了,從她身邊經過,那滿是鄙夷的眼神毫不掩飾。
獨留楊老師在審訊室裡,捂嘴嚎哭。
一個居民區的街口,沒什麽商業店鋪,黑暗來得更為夯實。
只有十字路口亮著一間朦朧的小店,是那種用硬塑料布搭建的簡易小吃店。
四壁都是淺淺的氤氳蒸汽,一盞裸露的燈泡卻散發著溫暖的橘色的光亮。
劉茗臻把車停在了旁邊,一掀門簾,走了進來。
一股熱浪裹挾著濃厚的食物醬香氣撲面而來。
不大的空間裡,被長條形的淺鍋橫亙出了兩個區域,裡側是不停忙碌的老板,手裡竹簽飛舞不歇,外側則是三三兩兩的食客,自行從面前的淺鍋裡選取花樣繁多的各類涮串兒。
鍋槽裡一直咕嘟著老湯,有淺淡的中藥材味道。
裡面被浸潤入味的串串,色澤與湯底交融,讓人一見,便從心底生出一股富足的暖意。
見新的客人走進來,老板熱情的招呼了一聲。
一個在座的客人隨即抬起頭來,微笑著朝劉茗臻招了招手,“小劉,這兒。”
“師兄。”劉茗臻軟化了表情,朝著他的方向走了過去。
“冷不冷?等的時間久了,我就先吃了點兒,你別介意啊,嗨,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師兄笑著接過了老板遞過來的橘色塑料碗,上頭新套了個塑料袋,裡頭盛著濃稠的芝麻醬,鮮紅的腐乳湯,和醬綠色的韭菜花。
劉茗臻微微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環境。
師兄見她不動手,又幫她掰開了一次性筷子,熟練的搓掉了上頭的毛刺兒,“怎麽?這種接地氣的環境不適應?大隱隱於市,這種地方說話反而安全。”
“我不是這個意思,”劉茗臻從善如流,又往調料碗裡舀了一杓辣油,用筷子攪拌一下,點著筷子尖兒嘗了嘗味道,“好吃。”
“喝點兒不?”師兄叫了瓶啤酒,一人倒了半杯,面色極為享受,“人間煙火氣啊,真好,在國外特別寂寞時,最懷念的就是這口兒,那些高大上裝逼的地兒哪兒沒有啊?是吧?”
湯頭濃鬱,最誘惑人的便是始終如沸的繚繞氣氛。
海帶已經入口即化,魚丸、燕餃已經軟糯通透,事先用油炸過的蓮藕肉丸子和雞柳,外層綿密,內裡馥鬱,一波一波的味覺層次像拍打礁石的海浪,統統被飽蘸著香辣的麻醬,帶進了無法停止的唇舌快感中。
兩杯酒下了肚,師兄的額角開始見了汗,他兩手拄著大腿根兒,睨了一眼旁邊正在吃豆皮的劉茗臻,“今兒約了你見面,主要還是想聊聊研究站的事情,”他抬了抬額頭,“唉,也是可惜,本來挺好的事情,就這麽黃了。”
“確實是挺可惜的,”劉茗臻放下筷子,和師兄碰了一下酒杯,“不過我倒沒什麽,就是覺得有點兒對不起你,還有讚助企業,這個課題現在擱置下來,也不知還要多久才會重啟。”
“誒,別這麽說!”師兄一抬手,“咱們這麽互相道起歉來可沒完沒了了,小劉,那你那邊的嫌疑,都洗脫了吧?”
劉茗臻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
師兄疑惑道:“鞋印的事你沒說?”
劉茗臻斂頭看了看碗裡的一串茼蒿,嫩杆部位已經煮成了半透明狀,翠綠的葉子彎曲的散向四周,像延綿的問號,她緩緩偏頭望向旁邊滿是關切的臉,輕聲問:“師兄怎麽知道,我記憶裡追溯到腳印的事?”
師兄愣了一下,才好笑的說:“你說的啊,你忘了?我在電話裡全程都能聽見你說話的,你可沒按靜音鍵。”
“這樣啊,”劉茗臻淺淺的勾了勾嘴角,“是我想多了,師兄,你看研究站還有沒有其它形式可以繼續下去?我最近閱讀了一些國外的文獻,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方向,不想半途而廢。”
“什麽?”師兄又開了一瓶酒,饒有興趣的說。
劉茗臻將他所有的動作都看在眼裡,“人的記憶是可以被篡改的......”
塑料門簾被掀了起來, 一群年輕男女歡鬧著走進來,說說笑笑,顯然是已經喝過了上半場,來這裡續下半場的。
喧鬧衝散了剛剛的話題,劉茗臻淡笑了一下,止住了話頭。
老板為了不打擾其他食客,又稍微調高了音樂聲,動感的節奏轟炸耳膜,讓人忍不住要起身來上一段廣場舞。
師兄已然微醺,稍微靠上來一些,在劉茗臻耳邊說:“你要是對研究站感興趣,我可以引薦你認識認識讚助企業的負責人,他是個文化人,也有情懷,等我離開延平了,你也方便繼續和他對接,”他大力的一拍劉茗臻的肩膀,半真半假的說,“依著我說,你還是趁早從體制裡出來吧,趁著年輕,乾點兒正經事,要麽攢點經濟資本,要麽撈點兒研究成果,光這麽虛耗著,耽誤的是自己!”他覷著對方的神色,似乎頗為意動,笑著以退為進,“嗨,這話說深了,這也就是咱們自己人,旁的人,我可不多這個嘴,你是最知道我性格的,對吧?”
劉茗臻眉頭微擰,似乎十分糾結,半晌才遲疑著問:“對方什麽來頭,靠譜嗎?”
師兄眸光中隱隱帶了些得色,“我認識的時間也不久,不過真是從心裡覺得這人不錯,說起來,你應該比我了解啊,就是你們延平赫赫有名的朱公子啊。”
“是嘛,”劉茗臻頓了頓,“那有機會,倒是還要勞煩師兄幫著引薦一下了。”
師兄舉起酒杯,“別說客氣話,小劉,咱們自己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