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城中村裡,翟老娘七拐八繞的,終於看到了那塊飽經風霜的紅底白字楷書招牌——“老家壇肉館”。
這門臉兒年久失修,窗框子都歪歪斜斜的。
門窗玻璃上也都掛著重霜,裡外互不可見。
門前垂著一副軍綠色的厚棉門簾兒,還框著兩根橫木條擋風,開門的一側已經被往來的客人摸得油黑發亮了。
翟老娘摘了手套,挑起門簾兒,又推開裡頭厚重的鋁合金門,撲面便聞見一陣誘人的香氣。
裡頭地方小,沒開燈,兩側靠牆隻擺著四張小方桌。
最裡頭透明的櫃台裡,擺著幾甕壇肉,烏黑色的小壇子底下,坐著一排瓦斯爐灶眼兒。
壇口不深,齊邊兒一汪泛著油花的肉湯,冒尖兒的盛放著一塊塊色澤金黃透亮的五花三層肉,每塊都被均勻的切成六分大小,碼放均勻,晶瑩剔透。
肉塊都是先用冰糖炒出糖色的,每絲紋理都掛著誘人的賣相。
當然,火候也是很重要的:急火逼催調料入味兒,慢火熬出油脂的肥而不膩,文火則繼續保持瘦肉部分的不柴不碎,最後再倒在一口口小壇子裡小火慢燉,直到肉爛湯濃,香味四溢,隨時來客,隨時端上一壇,無論就著米飯還是饅頭,都能吃得人恨不得咬下舌頭來才罷,是平民美食中最讓人流連忘返的一道。
這店有家傳秘方,平日裡門前都是要等位排隊的,只是眼下還沒到飯點兒,稍顯冷落。
翟老娘心底壓著事兒,並不為這誘人的馥鬱肉香所惑,徑直往裡頭走。
老板從櫃台後頭站起身,瞬間扯出個職業笑臉,“來了,吃點兒什麽?”
翟老娘兩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我找年枝姐。”
“哦,”老板卸下了被迫營業的笑容,又委頓回櫃台後頭戳著手機,面無表情的說,“後頭洗碗呢,你進去找她吧。”
通往後廚的小門上,掛著半截兒白簾子,四角還繡著花兒,翟老娘看了一眼,沒留神腳底下的水桶,差點絆了一跤,忙扶住門框站穩,忐忑著掀起門簾兒,向裡頭瞄了一眼,就見一個歲數和自己差不多的紅衣女人,正坐在水槽邊的小木凳上,衝刷著一整個大塑料盆裡的碗盤。
她面容乾瘦,顴骨外凸,頭髮是染褪了色的暗紅色,聽見聲響,抬頭看了一眼,見不是熟人,皺了皺眉頭,也沒說話。
翟老娘忙走進來,帶著些拘謹的尷尬問道:“年枝姐?你是年枝姐不?”
年枝眼裡立時帶了警惕和疑惑。
翟老娘忙走上前來,蹲身與對方視線齊平,自我介紹道:“我是、我是呼蘭村的,我們村劉嫂子介紹我來......”她手裡那張小紙條上歪歪扭扭的記著此地的地址,緊攥在手心裡,都被汗水洇濕了。
年枝這才了然的“啊”了一聲,“是她介紹的,什麽事兒啊?”
翟家老娘緊張的向外頭瞅了瞅,才湊在年枝耳邊嘀咕了一陣。
年枝歪著頭乜斜一眼,甩甩兩手的水,曖昧的一笑,“這事兒......你也瞧見了,我這兒實在是走不開,再過一個小時就到飯點兒了,走了老板要扣工錢的。”
別看翟老娘這十幾年一直生活在農村老家,可越是鄉土民家,越能磨練人情掌故。
她聞言忙從貼身的衣袋裡掏出一個紙包來,沒頭沒尾的就往年枝懷裡揣,壓低聲音急道:“我這實在是著急,沒法子了!我家裡沒有掌櫃的——死了多少年了,
就我一個人老婆子,實在操持不了個體面的喪禮,眼見著就要虧待我兒了,要是再不能給他......唉,我這心裡不安穩呐,哪能叫他赤條條白活了一輩子,臨了連個伴兒也沒有,真怕以後我老死了,見到他爺倆,要落埋怨的。年枝姐,我也是實在沒法子了,你就幫幫我吧,啊?幫幫我!看在他劉嫂子的面上......你和她不是表妯娌嗎?” 其實她說啥都沒太大用處,年枝打從感受到了懷裡那遝子鈔票的厚度,肩膀就已經松下來了,她斂著眼角一笑,“大妹子,看你這話說的,都說遠親不如近鄰的,那咱倆也算是拐著彎兒的親戚了,看!你還客氣啥!”她把手在懷裡又按了按,“再說多又見外了,成,你等等,我去跟東家請個假。”
年枝手腳麻利的脫掉自己身上那件油漬麻花的工作服,從門腳一個藍色的大塑料袋裡掏出自己半舊的羽絨服穿在身上。
又掂著腳,從碗櫃頂層最深處掏出一個紅布包——翟老娘看見那紅布包裡頭露出金閃閃的一角,也沒敢細問,懷著感恩的心情,亦步亦趨的跟在年枝後頭。
兩人倒了兩趟公交車,才到了市局門口。
門衛是認識翟老娘的,隻以為她旁邊那個老年婦女是她家的親戚,陪她回來辦什麽手續,也沒阻攔,簡單的登了個記,就放她進去了。
兩人鬼鬼祟祟的走進來,卻沒往辦公樓裡去,而是貼著牆根兒繞到了建築的陰面。
翟老娘將絨線帽子向額頭上頭推了推,抬起眼皮,仰頭向上費力的瞅了半天,才用手指著三樓的一間窗口,對年枝說:“就是那間,我兒的屍體就停在那間屋子裡解剖的,我都打探好了。”
年枝將頭上的棉帽子摘下來,自懷裡掏出一方白色的大手絹兒,將四個角挽住各打了一個結,不知怎麽一扭一轉,就疊出個棱角分明的梯形帽子來,倒扣在頭上。
又掏出一個鐵皮胭脂盒,拿手指蘸著,點了三點在眉心,從遠處瞅,既像開了天眼,又像一簇火。
“放心,還沒過三天,你兒的魂魄就在這附近,走不遠。”她邊說邊往兩邊眼角粘了一小片樺樹皮,“我找他來問問,看他在這附近溜達,有沒有遇見個投緣相好的,總得他自己稱心如意的,心裡才能實打實的感謝你這做媽的惦記他、成全他。”
“是是,”翟老娘從那頹喪痛苦的眼神中,終於釋放出一絲充滿希冀的神采來,“年枝姐,得虧找到你了,你想的真周全呐,是得找個讓他自己願意稱心的。”
“那是!”年枝頗有些傲嬌的抬抬下巴,“我最講究口碑,做得都是回頭客。你放心,就算之後倆人過不到一塊去,你還可以來找我,我是帶售後服務的,保三年!”
年枝其實是她老家村裡一帶有名的“嚓瑪”,這個詞來自於通古斯語裡的saman,原先的本意裡頭有“智者、通曉、探究”的意思,後來也有人把它稱作“薩滿”,用來籠統概稱那些神神叨叨的巫師。
年枝祖上原本也不是乾這個的,幾輩子本本分分種莊稼的農民。
只是有一年冬天,她跟著丈夫往後山裡頭去下套打兔子,一時沒留意,和丈夫走岔了路,一個人在後山雪地裡迷瞪了大半天。
等村民們點著火把將她救出來的時候,便見她頭髮披散,滿面紅光,嘴裡不住的說著天母阿布卡赫赫喂她吃了一塊兒雪山天石,還派她作為自己在人間的代理。
阿布卡赫赫是誰?村民還真沒人知道。
可年枝自此之後,就沒有停止過滿嘴神神叨叨的胡言亂語,久而久之,老一輩兒裡的人便說她恐怕是撞了黃皮子,通了神了。
沒過多久,村裡一個孕婦突發早產,恰逢大雪封了路,來不及送往外頭的醫院,那家裡人一時著急,有病亂投醫,就請了她到家裡舞弄。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那早產的孕婦,果然平安誕下一個七斤多重的大胖小子來。
自此之後,年枝的名聲便在這附近傳開了,她自己索性也就乾上這個行當。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阿布卡赫赫終究沒賜給她一個懂事的好兒子,她早年跳大神積攢下的一點錢,被他兒子養了個鄰村小寡婦,給揮霍的精光。
可憐她人到晚年,為著衣食,還不得不到城裡給人當小工賺錢糊口。
翟老娘終於知道了剛才那塊紅布裡頭金閃閃的一角,其實是一個木柄的陰雕鏤花銅鈴鐺。
年枝先朝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拜了拜,才舉起鈴鐺在頭頂,四肢伸展彎曲,嘴裡振振有詞,滿面紅光,眼神精亮。
翟老娘緊張的直哆嗦,又不敢靠前,又不願退遠,隻跟在年枝的身體斜後方,瞪圓了眼睛,不敢錯漏對方的一個動作節拍。
“誒!幹什麽的?”
一聲嚴厲的呵斥,兩個警官瞧見了她們這番做派,連忙走過來喝止, 跳大神跳到局裡後院來了,這要是被領導看見,還不定怎麽批他們呢。
其中一個就是之前接待過翟老娘的那位小警員。
他幾步上前,認出了翟老娘,“大娘,你怎麽在這兒呢?這位是?”
“這、這位是我親戚!”翟老娘連忙磕磕絆絆的解釋。
而剛剛那個仿佛已經聯通了異次元的年枝,則瞬間肅立站好,將滿身道具稀裡糊塗的掃進自己口袋裡,舔舔嘴唇,點頭哈腰的向那兩人問好,“對,親戚,親戚。”
警員不禁腹誹一下,有些同情翟老娘的遭遇,嘴裡也不好跟她認真計較,上前微微攙起她的手臂,“你來的正巧,之前還有個手續要你簽字的,結果一轉眼就找不到你了,你和我回去補個手續吧。”
翟老娘自以為剛才這個短處被人捏在手裡了,也不敢推諉,曲意逢迎的點點頭,“好的,我這就跟你去。”
既然是“親戚”,年枝也不好即刻就走,只能跟在後頭,隨著幾人一起走進局裡。
警員將兩人引到一間空著的接待室,又給兩人分別倒了一杯水,就出去拿文件了。
翟老娘有些拘謹又遺憾的搓著手。
年枝倒是無所謂成不成的,反正錢已經拿到了。
她剛才嘀嘀咕咕一陣,也有些口渴,順手拿起水杯來喝了一口,眼神向門口隨意的一瞟,忽然四肢僵硬的站起身來,兩隻白眼向上一翻,上半身劇烈的抖動顫栗起來。
翟老娘不知發生了什麽,呆楞在原地。
就聽年枝粗嘎哽咽的喊了一聲:“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