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來說,在大學裡,本科生是很難跟一位教授有較多接觸的,除了在課堂上見那一面,私下裡基本不會有什麽交流。
所以,在葉須歡的印象裡,胡文悍教授就是一個學識淵博、口才極佳、略帶些優越感的中年知識分子。
但此時他看著手裡捧著的那本書,看著書封面上“胡文悍著”那四個字,心裡湧現出一股難以抑製的惡寒。
胡教授的形象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當今學術界的肮髒和醜陋他不是沒見識過,但當自己親身經歷時,那種巨大的失望才顯得如此具體。
“胡教授,我們不是說好為這本書標注四人編撰修訂嗎,怎麽?”葉須歡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表達得很明確了。
“你是說怎麽變成我一個人寫得了?”胡文悍語氣溫和。
葉須歡默認。
“葉須歡同學,你想想看,像這樣一部專業性那麽強的著作,如果說是一位本科生帶著兩個研究生編撰修訂的,它能有多少可信度?哪個出版社敢接?”
“但這是事實啊,而且還會加上你的名字,有你的把關……”
胡文悍微笑搖搖頭,說:“學術作品的出版沒你想得那麽簡單,你也不用太在意這書到底是由你們編撰的還是由我寫的,最重要的是,它能順利出版,至於你們三個的名字,到時也會出現在書的扉頁,著重提及你們對此書的貢獻。”
葉須歡說:“既然這樣,那就把封面的‘著’改成‘編’吧。”
胡文悍笑了一聲,沒接這個話茬,反問葉須歡:“你可知道這本書順利出版之後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嗎?”
葉須歡搖搖頭。
“意味著持續不斷的版稅分成收入,意味著你的檔案裡會被添上參與學術著作出版的履歷,意味著評獎評優的優先權,意味著保研的資格……”
胡文悍充分發揮著自己的口才,曉之以情,動之以利:“如果你對本校研究生沒有興趣,想申請北大、複旦、浙大、南大幾個學校的研究生,我也可以為你寫推薦信。”
葉須歡輕歎一聲,說道:“可是胡教授,你這麽做是不對的啊。”
“有什麽對不對的?”胡文悍語氣稍稍提高了些,“這個圈子向來就是這樣,其他高校也這樣,這已經成了不成文的潛規則,你在糾結什麽?”
葉須歡語氣平靜地說道:“向來這樣,人人這樣,就對嗎?”
胡文悍被噎得頓了下,臉色慢慢沉下來,問:“那你想怎麽樣?”
“把‘著’改成‘編’。”
“那這書就出不了。”
“那就不出,當成講義資料分享給大家,免費發到網上。”
胡文悍猛地看向葉須歡,眼中的和藹儒雅蕩然無存,變成意味明顯的威脅。
“這項目我已經上報院裡,存了檔,你確定要親手毀了它?你不怕受處分?”
“胡教授,這是威脅嗎?”
“這是提醒。”胡文悍已經徹底撕破臉,“你父母辛辛苦苦送你來讀大學是希望你出人頭地,不是希望你半途而廢的,別到最後連畢業證都拿不到。”
“胡教授你又錯了,”葉須歡依舊不卑不亢:“我爸媽供我讀書是希望我做一個光明磊落、頂天立地的人,胡教授教我們文學史,帶我們學習聖賢書,相信對我們也是抱著相同的期待吧?”
“你不用跟我說這些,”胡文悍抬起手,面色微沉,說:“如果我堅持這樣出版呢?”
“我會想辦法讓大家知道真相。
” 胡文悍點點頭,冷笑了一聲,說:“行,那我們就拭目以待吧。”說著不再理會葉須歡,自顧忙自己的事了。
“胡教授沒其他事的話,我去上課了。”
胡文悍恍若未聞。
葉須歡把樣書放回桌面,離開胡文悍的辦公室。
作為一個擁有30歲靈魂的大學生,葉須歡怎麽可能不知道成人世界趨利避害的規則,只要他剛剛答應胡教授的條件,他的學業勢必前程無憂,順便還將名利雙收。
只是他不忿、不理解,為什麽本該乾淨、高貴、令人敬仰的學術圈會變得這般烏煙瘴氣?
他更加無法接受曾經敬佩過的教授擺出那副真實的嘴臉?
他想起了《人民的名義》裡的高育良,終於理解了侯亮平發現高育良真面目時的心情。
上午兩節是古代文學課,1班和2班一起上,授課老師是徐洪教授。
徐教授很有個性,上課風格十分灑脫,喜歡為大家有、感、情地朗誦詩詞,有時上課上到興起,還會為大家引吭高歌一曲。
今天的課講到柳永的詞《蝶戀花》,他照例為大家讀了一遍,那抑揚頓挫的腔調,屬實讓同學們雞皮疙瘩掉一地。
讀完之後,兀自細品良久,然後說:“大家都知道,這首詞最經典的就是最後兩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誰來解釋下這兩句話的含義。”
“就是得了相思病然後減肥成功!”有個女生接道,引得哄堂大笑。
徐教授也是呵呵一笑,說:“嗯不錯,這個解釋不錯,結合了現代人的思維,還有其他解釋嗎?”
無人接話。
柳永這首詞本就是懷人之作,結合前後文的句子,意義其實很淺顯,沒什麽難理解的,似乎也沒有什麽可供深挖的。
徐教授提示道:“大家不要被‘伊’這個字限定思維,就單純地把這個字當成是一個女人,可以稍作延伸。”
“建功立業的理想?”一位男生接道。
“答對了。”徐教授笑道:“所以這首詞,你可以把它當做是懷人之作,也可以當做是詞人柳永對功名的渴望和向往,大家都知道,柳永也曾對功名有過熱切地追求,只是一直考不中,才賭氣說什麽‘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解釋完又象征性地問了大家一句:“大家還有其他想法嗎?”
老師已經公布了標準答案,大家自然不會再繼續引申,就在徐教授準備開始下一個話題時,下面有人接了一句:
“人生第二境界。”
一句話突兀的話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徐教授也看向接話的那個男生, 問:“什麽?”
葉須歡站了起來,認真答道:“這首詞最後兩句代表的是人生的第二境界。”
“怎麽講?”徐教授面露好奇。
葉須歡道:“古往今來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而本詞最後兩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第二境。”
“那第一境和第三境呢?”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第一境;‘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第三境。”
徐教授聽罷,略略沉吟,眼睛亮起來,說:“來,你給大家詳細解釋下。”
“第一境講的是‘立’,西風凋碧樹,說明前路艱險、形勢嚴峻,人生總有迷茫處,所以我們要登高遠眺,目光盡量放長遠,看到他人看不到的遠方,然後立下志向。”
“第二境講的是‘求’,即我們有了目標之後,一定要鍥而不舍地為之奮鬥,即使一時求之不得,人也變得形銷骨立、憔悴不堪,也絕不後悔,仍然要執著地追求,忘我地奮鬥。”
“第三境講的是‘得’,即有了一二境的立和求,經過多次周折、多次磨練,在足夠的積累之下,量變引起質變,終於達成目標,不經意回頭時,發現自己已經獲得了成功。”
“這就是人生三境。”
葉須歡說罷,發現整間教室已是鴉雀無聲,徐洪教授也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良久後,徐教授問:“這是你自己的總結?”
葉須歡想了想,接道:“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