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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第34章 選辟用心苦 屈己高人計
莘邇所問這人,不到三十歲年紀,濃眉大眼,虎頭虎腦,體格強碩,跪坐榻上,十分精神抖擻,卻非別人,便是當日跟從秦廣宗敗於南安,為王舒望所擒,遂就此投附了定西的薛猛。

薛氏是河東冠族,乃關中的頭等豪強,莘邇既打出了用兵關中,恢復中原的旗號,並其早存了與蒲茂爭奪關中、中原民心的意圖,對薛猛此類的關中降人當然就會大加重用,於是趁著這回新開軍府的機會,把薛猛從唐艾那裡要了來,辟除他做了都督府的諮議參軍。

——如前文所述,將軍府的大吏以長史、司馬、主簿、功曹為首;都督府的大吏以長史、司馬、諮議參軍為首,較以諸曹參軍,諸曹參軍分領有曹,各有事務分擔,而諮議參軍則沒有特定的職掌,猶如中央朝廷的侍中,是個清貴之職。薛猛投附到定西以今,雖然於此前唐艾擾攻天水,進擊秦廣宗和後來慕容瞻到天水後,與慕容瞻小規模的拉鋸戰中頗立戰功,然說到底,是並無立下什麽大功的,而竟一躍就被莘邇辟為諮議參軍,確可稱是“重用超擢”了。

薛猛趕緊下榻,行禮說道:“敢不為明公效死!願引本部宗兵,為明公先鋒!必竭力盡能!”

“竭力”二字,是有來處。當日薛猛降後,莘邇召他在谷陰相見,當面曾問過他一話,問他“從氐虜與王師戰鬥,不思棄暗投明,投效王師,反力盡方降,此是何故”?薛猛把莘邇此此個“質問”牢記在心,於是遂在這時,以“竭力”作答。

莘邇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好,我後天就率兵去襄武,到時,卿為我先發!”顧堂中諸人,說道,“軍府新立,百事待興,此回我親攻天水、略陽等郡,卿等不必盡數從我。”目光落到高充、宋翩身上,說道,“君長,你留下來,處理軍府的日常事宜;老宋,你跟著我,和我共去隴西。”又看向另外兩人,說道,“黃華、猛奴、田卿、郭卿,你四人也從我隴西。”

黃華,名唐菊,是唐艾的從兄;猛奴,名麴令孫,猛奴是他的小字,乃麴球之從弟;田卿、郭卿,一個叫田洽、一個叫郭道民,二人皆是河州本地士,田洽與田居、田佃夫是同族,郭道民是郭道慶的幼弟。這四人,皆是莘邇新辟的軍府吏。——卻從這四個新選任辟除的軍府吏的出身、來歷,即可看出,莘邇於此次開新軍府上所下的良苦用心。

四吏中,麴令孫年紀最小,才十五歲,十幾歲年紀,正熱血之時,況他出身將門,對打仗更感興趣,聽了莘邇的“點將”,他最為興奮,下榻起身,大聲應道:“諾!”

應答之聲,卻是把宋翩、唐菊等幾個起身領命之人的聲音盡都給蓋了下去。

看到麴令孫與麴球頗為相似的眉眼,莘邇忽不覺暗中神傷,心道:“鳴宗若在,我今用兵關中,當是如虎添翼!”展出笑顏,與麴令孫說道,“卿與奮武多年未見了吧?奮武深得卿家兵法之傳,我隴之名將也,到隴西以後,卿可多向奮武學學用兵之術,以使卿家兵法,後繼有人。”——奮武,指的是奮武將軍、隴西太守麴章,麴章是麴爽從弟,麴令孫的族父。

麴球死後,莘邇對麴球的近親家人極是照顧,因為軍政諸務繁忙,與麴令孫見面盡管不多,但兩人還是很熟的,麴令孫知莘邇這是為他好,痛快應道:“是!”

莘邇又點了幾人,作他此次進攻天水、略陽等郡的屬僚。

議事就此散了,高充、宋翩等領下命令,各做準備。

軍府掾吏,莘邇這次隻帶了少數,

城外營中的諸部兵馬,他一樣也不打算全部帶去,隻給高延曹、羅蕩和兩個步將下了軍令,叫他們備戰出發,禿發勃野等部則都留在金城。——莘邇之前已給沙州大營的向逵下過命令,叫他率部來金城聽調了,但沙州離金城太遠,向逵部還沒有到達,是以此戰也沒有向逵及其所部的事兒。軍令下到,高延曹等將亦各做準備。當天,莘邇傳檄一道,命吏送去唐興郡,面交麴爽。檄文中無它言語,隻說了蒲秦將兩路犯侵膚施,他要親自領兵去攻天水、略陽,問麴爽要不要派兵一起前去。

麴爽的回文遲遲不到。直到第三天,莘邇率領宋翩等吏、高延曹等將都出了金城縣了,還沒有等到麴爽的答覆。莘邇亦沒有派人再去問,便就權當算了。

在給麴爽去檄之同時,莘邇給谷陰的定西朝中也去了道書,這道書並非是請示,只是禮貌性質的“告知”一聲,谷陰的回書倒是很快,莘邇兵出金城,剛到襄武縣,回書就到了他的軍中。回書是以令狐樂的名義寫的,書中言道:如在糧秣、軍械、民夫、軍力等方面有何需求,可以盡管提出,一定會大力支援、幫助,並預祝莘邇馬到成功,旗開得勝。

——事實上,就算這道回書中不寫會在各方面給莘邇以援助,只要莘邇提出,以於今定西朝中張渾、黃榮、羊髦、孫衍等人掌握著六七成的軍政話語權,以及曹斐等掌握著半數以上的谷陰、隴州駐兵之背景,谷陰朝中也定會凡其所提,必悉不拒的。退一步而言之,糧秣等方面不說,單就說軍力援助這個方面,就算谷陰、隴州的駐兵不好快速調來,張道嶽所掌控下的河州郎將府的府兵,也能於莘邇在需要的時候,第一時間趕到。

這些且不須多說。

莘邇兵到襄武,唐艾、麴章迎於郡界,渭水對岸的南安太守郭道慶等南安郡的文武官吏提前接到了莘邇的命令,已渡水先到,與唐艾等一起相迎。

諸人相見,自有一番話語,亦不須多提。

令高延曹、羅蕩等部在縣外築營,於唐艾等的引路、陪同下,莘邇自入襄武縣中。

進了縣中州府,一乾人分作兩路,一路去前邊堂上,一路去後宅唐艾家中。

——卻是說了,為何一路去唐艾家中?原來這一路是令狐妍。卻這令狐妍,久聞唐艾之妻杞通的“奇女子”之名,唯苦於以往她身在谷陰,沒有機會與之得見,是以而下既跟著莘邇到了金城,離襄武不遠,她就吵吵著這次非要跟著莘邇來襄武,見見杞通,用她的話說,“以解相思之渴”,遂入了府中後,她就與莘邇分開,乃自成一路,帶著大頭等婢,往州府後院的唐艾家眷所住之處去和杞通相見了。

隻說莘邇等到了堂上,眾人落座。

麴章作為隴西本地的地主,首先發言,說道:“接得明公軍令,說明公要親臨鄙郡,章即趕忙為明公預備居所,卻時日太短,恐未免會有疏漏之處,明公如有不滿意之處,尚乞恕罪。”

莘邇笑道:“我是來打仗的,不是來遊玩的,你備下的這住處,滿意不滿意,我大概都不會去住的。臨陣殺敵,忝為主將,日常所在,自是軍營最好。”

麴章面現猶疑,說道:“章有一疑,不知當否求教?”

“我料君之此疑,定是我為何會於此際親率兵而來,欲攻天水、略陽等郡。”

麴章答道:“明公料事如神,章所存正是此疑。明公,偽秦今固已發兵,將兩路夾攻膚施,兵法固亦雖有‘圍魏救趙’之策,然一則,天水、略陽之偽秦駐兵甚眾,二來,偽秦鹹陽的駐軍更多,因是,以章愚見,縱明公於此際親率兵來攻天水、略陽,只怕也是萬難把攻膚施之秦卒調來援救天水、略陽的。故而章委實不解,明公緣何會起意來攻天水、略陽?”

“千裡,你可知我意?”

唐艾手搖羽扇,微笑答道:“偽秦雖兩路攻膚施,而仇泰非能將,張韶、趙染乾應是可以守住膚施的,是膚施其實應該無礙,也就是說,艾以為,明公此次欲攻天水、略陽,意實不為救膚施也。”

麴章愕然,說道:“不為救膚施?”尋思問道,“那明公之意,難道是想要打下天水、略陽麽?”緊忙進言莘邇,說道,“明公,如章適才所言,天水、略陽現有的偽秦駐兵頗多,一兩場仗,怕是打不下這兩郡的!而現已仲秋,很快就要入冬,入冬之後不利征戰,到時天水、略陽未下,我軍只能撤退。明公若懷此意,章鬥膽敢諫,現下恐非時機。”

唐艾說道:“明公之意,也不在取天水、略陽。”

“那明公之意,是在何處?”

莘邇笑道:“千裡,你來說。”

唐艾心道:“第一層意,自是希望借此名正言順地出兵,指揮河、秦諸軍,打上一兩個勝仗,以立新軍府的威名,然後借此威名,一則,穩固明公現有之權勢,讓谷陰的大王、氾丹等人知曉,雖是明公‘已非王臣’,可明公依舊在我定西軍中一呼百應,且依舊是我定西的定海神針;二來,便是捎帶打壓一下也下到河州的麴爽,……只是此中意思,不宜與老麴多言。”

數日前在征西將軍府,莘邇說正瞌睡,蒲茂遞個枕頭來,又說他這麽說的原因是他正要“以攻伐關中為務”,實際上,他給高充、宋翩等吏講說的這個原因只是表面上的說辭,“枕頭來”此語所意者,正是唐艾心中想到的這“一層兩點”。

唐艾就省過這層意思,說道:“明公之意,應是在慕容瞻此人身上。”

麴章越發迷茫,說道:“明公之意,應是在慕容瞻此人身上?使君,此話何意?”

唐艾不作解釋,問莘邇,說道:“敢問明公,不知艾猜得對不對?”

莘邇瞥了眼與麴章同樣一臉茫然的宋翩,歎道:“知我者,千裡也!”與麴章、郭道慶等說道,“我此親率兵,來攻天水、略陽,其意如千裡所猜,非是單為策應援助膚施,也非是為取天水、略陽,正還是為了慕容瞻!”

麴章說道:“章愚鈍,敢請明公明示尊意。”

莘邇說道:“你們在秦州,與慕容瞻、秦廣宗交戰多時了,麴將軍,我且問你,你覺得慕容瞻、秦廣宗兩人何如?”

麴章說道:“秦廣宗不識戰,不足一提,慕容瞻卻不愧鮮卑名將之稱,果是知兵能戰,我等與他數次交手,以使君之智謀,而猶不能大勝之,誠然是我軍之強敵也。”

“不能大勝之”是句美化之辭,事實上,唐艾與慕容瞻交手多次,勝負差半,頂多算是打了個平手。

莘邇說道:“不錯,你們以往與慕容瞻、秦廣宗的歷戰,千裡都詳細地寫成軍報,稟與過我,慕容瞻此人,確然是我軍之勁敵,但是,麴君,我再問你,慕容瞻他是個什麽人?”

“他是個什麽人?……他自是鮮卑人。”

莘邇笑了起來,說道:“正是!麴君,慕容瞻雖然善戰,可他有個致命的弱點,即他非氐羌之種,而是一個國滅降秦的鮮卑降人!我聞關中之地,近來頗有謠言,說鮮卑欲反,……”

話到此處,莘邇略止話頭,於諸吏中,目光落到了一個光頭和尚身上,便是釋法通,笑對他說道,“這個謠言之傳播四起,我已聞千裡說了,其中甚有大和尚你的功勞,‘魚羊食人’雲雲,堪稱謠言之上者也!你這筆功勞,我給你記下了。”

釋法通誠惶誠恐,說道:“微末之勞,貧僧怎敢妄求明公賞賜!”

莘邇沒提給他賞賜,但被他這話一接,倒是不好不先給些賞賜了,便說道:“且先以十金為賞,待我除掉了慕容瞻,再一並重重地賞你。”

釋法通謝恩不已。

麴章被莘邇“除掉慕容瞻”這話吸引到,他非是愚人,聯系莘邇剛說過的“謠言”、“降人”等語,隱約猜出了些許莘邇“正還是為了慕容瞻”的意思,說道:“明公莫不是想要借助關中‘鮮卑欲反’的謠言,誘反慕容瞻,以此來除掉他?”

“慕容瞻明智之士,以偽魏宗室之貴,降秦以來,忍氣吞聲,並是個善於隱忍的人,誘反,怕是誘不了他反的。”

麴章糊塗了,說道:“那敢問明公,究竟何意?”

“誘反他難,可是進一步地使蒲秦朝中的王公貴族們忌憚於他,使其難立於蒲秦,卻是不難。”

麴章說道:“如何不難?”

“我這回用兵天水、略陽,只打秦廣宗,不打慕容瞻。”

麴章猶在細品莘邇此話之意,一人已然激動地接腔叫道:“妙計!有道理!”

說話之人正是郭道慶。

莘邇笑道:“卿已明我意?”

郭道慶眼中發亮,說道:“明公這是屈己高人之計!以明公之威名,親攻天水、略陽,卻尚避慕容瞻,則那偽秦朝中的王公貴族們,勢必也就會因此而更加地忌憚慕容瞻了!”

“不錯。”莘邇環顧諸吏,手撫短髭,笑著說道,“我避開慕容瞻不打,只打秦廣宗,除了捧那慕容瞻,以使蒲秦君臣更加忌憚他以外,還有一個用意,卿等可能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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