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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第9章 孟朗決蒲疑 魏主攻柔然
仲秋的鹹陽,夜色沉靜而清涼,月光淺淺,繁星宛如鑽石。

 庭中的竹林倒映入小巧的池塘,塘邊偶有蛙鳴,不遠處的花苑中,黃的菊、紅的蘭,給這淡致的秋夜添了些許的暖彩,矮密的草地盡管已漸褪去了綠色,遠望之,仍如絲絨鋪滿地面。

 婦人的輕歌從隔壁的房中傳出。

 唱的是戎人的童謠。

 語調呢喃,歌詞卻頗壯武。

 譯成唐話,意思是:“七尺馬,三尺孩,哪個英雄敢過來?七尺馬,三尺孩,這個英雄敢過來!我敢呀,我來了,大家跟我衝啊!”這是戎人兒童在玩“破馬陣”遊戲時唱的歌謠。

 唱歌的是蒲茂的妻子,他倆的幼子剛才睡醒了,在鬧人,所以唱歌哄他入眠。

 蒲茂本就心事重重,聽了這歌,越發不快,快步到門口,大聲令遠遠守在門外的奴婢,說道:“唱的什麽東西?我家的兒子能與街巷市井、打架鬥毆的胡兒等類麽?去,叫換首歌唱!”

 一個大婢領命,趕緊去請蒲茂的妻子換別的唱。

 沒多久,一首新的歌謠響起,這首歌謠就溫情得多了,唱道:“牛呢上山了,狸呢鑽洞了,洞呢長草了,草呢牛吃了,牛呢上山了。”

 簡單的歌詞,暖美的旋律,雖是唱給幼兒聽的,落入耳中,倒竟也使蒲茂煩躁的心情得到了略微的撫慰和放松。

 坐於榻上的孟朗笑道:“機會就在眼前,大王伸手便可抓住。雄圖霸業,近在咫尺;為或不為,一言而決。大王自己猶豫難斷,又何必遷怒王后,生此無名之火呢?”

 蒲茂轉回坐上,苦笑說道:“孟師言辭如刀,真指孤心,真是一點余地也不給孤留。”

 孟朗說道:“大王生時,雲氣如龍,得天命所鍾。大王素懷淵潛之志。今上輕浮,無人主之像,值此亂世,大王複久憂‘國人’安危。而今機會終於到來,郎不知大王為何反而躊躇!”

 蒲茂說道:“孟師,孤非躊躇不決,實是有所擔憂。”

 “大王擔憂什麽?”

 “虜魏欲北擊柔然,我如領兵西討冉興,誠如師言,國家固是無東顧之憂。

 “然冉興小國,所以至今未滅者,是因它夾處於我秦與定西之間的緣故,我今如擊討,定西必援。‘隴州大馬,橫行天下’。定西國以唐兵甲騎為主,馭使境內諸胡,太馬營、牡丹騎,海內知名,軍力不容小覷;隴東都督麴碩,知兵善鬥,向稱名將。往昔我秦與定西歷戰,並不佔上風。孟師,我所憂者,是若我出師不利,或者無功而返?可該如何是好?”

 孟朗聽明白了,說道:“大王擔憂的是如果戰敗,以後可能就難以與今上爭位了。”

 蒲茂默然。

 不出聲,就是承認被孟朗猜對了。

 孟朗心道:“大王英姿勃發,從小學我唐人典籍,三墳五典,無不精研,作聖主的底子已是有了,唯到底年輕,少經磨練,小缺韌性,事到臨頭,不免患得患失。”

 尋思想道,“趁虜魏北攻柔然之機,西取冉興,無論對我蒲秦來說,還是對大王來說,都是擴張實力的良機。我得給大王鼓鼓勁,幫他定下決心。”

 想定,孟朗端起茶碗,喝了口酪漿,又取點心吃了一個,然後從容不迫地說道:“以郎愚見,定西不足憂也。”

 “哦?孟師此話怎講?”

 “定西兵馬雖精,但它現在有三弊。”

 “哪三弊?”

 “令狐奉篡位得權,已是不正,方今他僭位不到一年,而先罷張渾,引隴士離心,再立宋後,令一國兩後;種種舉政,恣意妄為!朗料其國內,於下定然朝局不穩。此其一弊。”

 蒲茂點了點頭,說道:“不錯。”

 “今年春時,令狐奉用幸進之徒莘邇,襲破盧水胡,收且渠等部為兵戶;今夏,又強征北山鮮卑,迫使他們各出人丁,組建義從。盧水胡、北山鮮卑諸部,遍布隴地郡縣。他們以往都只是被羈縻罷了,如今淪為奴輩,豈會甘心?郎料其郡縣,必亦不穩。此其二弊。”

 “三弊呢?”

 “三弊嘛,麴碩確實善戰,但他已近六旬!大王,‘一飯三遺矢’的典故你忘了麽?”

 蒲茂不覺失笑,說道:“一飯三遺矢,小人汙蔑之詞,當不得真。”

 “話是這麽說,名將如廉頗,老亦不得用,況且麴碩?”

 “這倒也是。”

 孟朗坐直了身子,炯炯有神地注視蒲茂,說道:“大王,太尉步岐身死,大王掌握兵權的最大障礙已被掃清,現在大王缺少的只是威望。虜魏北攻柔然,定西國內不穩,這正是大王一戰成功的天賜良機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下榻拜倒,鏗鏘說道,“朗伏請大王速下決斷!”

 柔然內亂的消息,鮮卑魏國、蒲秦已然都相繼得知了。

 蒲秦國族的發源地是冉興一帶,後來部分遷入隴西、關中等地,漠北和他們從來都沒什麽關系,他們眼中的大敵是魏,次則定西,對柔然壓根無有興趣。

 魏國則不然。

 漠北是鮮卑的故地,柔然在漠北的崛起,趁的是鮮卑南下中原之機。鮮卑魏國雖然看不起曾為他們“貲虜”的柔然,蔑稱他們是“蠕蠕”,視其為如蟲子一般的低級和不開化,但對柔然勢力而今在漠北的稱王稱霸,還是保持了不小的警惕性,以及打自心底的厭惡的。

 因是,鮮卑魏國與柔然的關系一直不好。兩國沒少打仗。只是因為鮮卑魏國的主要精力,以前都用到了與蒲秦、江左東唐爭奪華夏沃土上,是以沒能騰出手來,對柔然進行大舉征伐。

 現在,形勢出現了變化。

 首先,是外在的形勢。

 東唐雖說偏安,人心在唐,依舊是天下正朔,且遷鼎江左日久,也已在江左站穩了步,外以江、淮為障,憑魏國目前的實力,他們發現,是很難將其攻滅的。

 蒲秦不如東唐、也不如鮮卑魏國富庶,人口也較此兩國為少,可其國內的國族是戎人,蒲茂仰慕唐人文化,是戎人中的異類,絕大部分的戎人依舊保持著質樸粗野的傳統,不識文字,爭強好鬥,兼有山河為固,說實話,也是不好打的。

 簡言之,外部形勢的變化,即是東唐、蒲秦,而下都不是鮮卑魏國可以輕易消滅的。

 其次,是內在的形勢。

 坐鎮淮北與東唐接壤地區的羯人賀渾邪早有不臣之心,前些時,他托以祥瑞,借圖讖之言,悍然自稱天王。天王是近代以來,胡人的習慣尊語,它不是皇帝,但高於王,與皇帝的性質類似。蒲秦的開國君主在稱帝前就曾自稱天王。賀渾邪以此自號,其心所圖,已是昭然若揭。

 賀渾邪這個形同“叛亂自立”的舉動一作出,擺在魏主面前的,就只有兩個選擇。

 要麽立刻征討他;要麽暫且隱忍,等待更好的機會。

 魏主不是沒有想過征討,奈何一來,賀渾邪勇猛,部曲敢戰,無有必勝的把握;二者,賀渾邪所在的位置也太過緊要和敏感,緊鄰東唐。也就是說,如若輕率攻打賀渾邪的話,戰勝,則賀渾邪十有八九會投靠東唐,——風傳賀渾邪已與東唐遣使結好了;戰敗,則魏國的國內勢將出現激烈的動亂。是勝無利,敗更無利。魏主因此決定采取後策,暫且隱忍。

 簡言之,內部形勢的變化,即賀渾邪自稱天王,給魏國帶來了深重的危機。

 內、外兩種形勢都發生變化之時,適聞柔然內亂的消息。

 魏主當時就對左右近臣說道:“賀渾邪偽造圖讖,跳梁小醜耳!天意仍在我魏!”

 外部難以開疆拓土,與東唐、蒲秦陷入僵持;內部賀渾邪自立。內憂外困之際,這個時候,柔然忽然內亂, 看起來,的確像是鮮卑人的天神顯靈,專門給他們了一個解決麻煩的機遇。

 遂有了蒲茂、孟朗口中“虜魏欲北擊柔然”事件的發生。

 究魏主的意圖,他實是希望能夠通過此舉,欲借攻破柔然,增加國力,以取得對東唐、蒲秦的軍事優勢之同時,使皇權威望也能夠得到提升,達到威懾、震服賀渾邪的目的。

 魏主的盤算有其道理。

 卻說蒲茂。

 得了孟朗的詳細分析,蒲茂信心百倍,一掃適才的憂慮,慨然說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孟師,我明日就求見朝堂,自請攻伐冉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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