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沿著鴉巢的一路前行，走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忽然眼前豁然開朗，竟到了一處所在，柳隨風四下打量，但見整片大地像燒紅的鐵塊一般，透發出通紅的光彩，無盡地血色霧氣繚繞，陣陣腥風聞之令人欲嘔，當中一座高塔拔地而起直插天際，只聽聶小倩指著那高塔道:

　　“那就是鎮魂塔。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

　　“為什麽?”柳隨風問道，“照你所說，塔中鎮著所有被姥姥控制的女鬼屍骨，你若不隨我同去，我哪裡知道哪具屍骨是你的?”

　　聶小倩苦笑了一下，道:“天師有所不知，不是我不願隨你同往，實在是這個地方……我接近不得。”

　　柳隨風奇道:“這是為何?”

　　“因為姥姥在這裡設了禁製。”聶小倩指著前方一塊巨石道，“就在那裡。這是她為了防止我們盜取屍骨逃跑而設置的，只要是鬼，就無法接近。”

　　柳隨風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前面一堵巨大的岩壁，閃爍著駭人地血芒。上頭立著一根石柱，吊著一具骷髏骸骨，面目猙獰扭曲，骨架之上畫滿了符文，顯得既詭異又陰森。

　　“我去把它拿掉。”

　　柳隨風一邊說著，一邊爬上巨石，用力一推，將那石柱登時倒了下來，連柱帶骨在地上摔得粉碎，登時一聲撕心裂肺地尖嚎傳了出來，在空氣裡久久回蕩，半晌方才漸漸散去。

　　“成了。”他這才從巨石上跳了下來。

　　“多謝，”聶小倩盈盈下拜，“如此一來，我們其他的姐妹也有機會逃出生天了。小倩代她們謝過天師。”

　　“就不說這個了，”柳隨風連忙把她扶住，“咱們還是趕緊進塔吧。”

　　二人相攜著走進塔中，漸行漸深，甬道曲曲折折，四面全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而黑暗中更傳出陣陣淒厲的哀嚎，猶如通往黃泉的修羅鬼路。

　　“那些……是什麽聲音?”柳隨風問道。

　　這些聲音慘烈至極，好像要刺人耳膜，切入腦門裡似的，令他頭疼欲裂。

　　聶小倩歎了口氣:“都是被姥姥抓來的亡靈。”

　　“這麽多?”柳隨風嚇了一跳。

　　他完全可以感受到，那根本不是一聲呼喊，而是一聲聲連成一片，像是許許多多的聲音在同時呼喊。交織出一曲九幽地獄的樂章！

　　“姥姥要修煉功法，需要人的魂魄采補精血。”聶小倩道，“而且越到高層，需要的魂魄越多。你看那邊……”

　　柳隨風循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到前方一座石橋，橋下是巨大的水池，水池內熱氣蒸騰，柳隨風低頭一看，只見池中到處鼓起一個一個的氣泡，心下一凜:“看這樣子，這池中盛的不是水，而是一池的沸油?”

　　再細看之下，原來水池之中正翻炸著無數的亡魂，它們掙扎著，嘶嚎著，向天伸出一雙雙蒼白的鬼手，個個慘不忍睹，池中但見一縷縷青煙直冒，伴隨著不時傳來的，劈裡啪啦的煎炸之聲。

　　“這些，都是什麽?”柳隨風看到這裡，隻覺渾身汗毛倒豎。

　　聶小倩幽幽地說道:“這些靈魂都是姥姥還沒養熟的。”

　　“這……能叫養鬼?”

　　“具體的道理我也不懂，但我曾經聽姥姥說過，我們姐妹引誘而來的凡人魂魄都是生魂，生魂是沒有食用價值的，人的靈魂，只有經歷過巨大的痛苦，它的怨氣、戾氣才能達到巔峰，那個時候食用它們才對提升功法最為有利。”

　　柳隨風聽到這裡，

不覺一陣默然。　　眼前的景象歷歷在目，即便已經走過了石橋，那些聲音也依然在隧道裡衝突、回蕩——蘊含著撕心裂肺的痛苦。

　　只為了自己修煉功法，就要犧牲這麽多無辜的人嗎?

　　不但要他們的命，還要以酷刑折磨他們，甚至連投胎轉世的機會也要剝奪掉嗎?

　　被這麽一鬧，二人不覺都有些心情沉重，就這樣默默地又走了幾步，眼前豁然開朗，原來卻是到了一處極空曠的所在。柳隨風環顧四周，只見前面分了十條岔路，路口石門儼然，看上去完全一模一樣。

　　“到底該走哪邊?”柳隨風暗暗犯難。

　　只聽聶小倩歎息著說道:“姥姥絕不會讓我們靠近鎮魂塔，所以這裡我根本沒來過，也不知究竟該往何處去。但我想，這十條岔路，應該有一條是生路，其他的俱是死路。”

　　柳隨風沉吟了片刻:“你是說……九死一生?”

　　“正是。”聶小倩道，“我想，這裡的十條路，應該只有一條是真正通往存放我們屍骨的葬骨室，這條路應該是安全的;而其他的都是假的，其中定然設有極其厲害的機關陷阱，一進去就是萬劫不複。”

　　聶小倩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道:“姥姥設計這個機關，應該也是防止我們擅闖葬骨室。”

　　她使用了烈魂爆，此時身體極度虛弱，但仍強撐著閉上眼睛，顫抖著雙手捏住法訣，指向自己的太陽穴，口中念念有詞了一會，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雙瞳之中驟然綻放出兩道玄光。

　　可片刻之後，玄光便黯淡了下去。

　　“不行。”聶小倩搖搖頭，“石門之上，果然設有隔絕窺測的禁製，我的法力不夠，根本看不到門後的情形。”說完一個不穩，竟然差點摔倒。

　　柳隨風連忙上前一把攙住了她:“聶姑娘，你沒事吧?”

　　聶小倩勉強笑笑:“我沒事。柳天師，你道法通神，不如你來看一看，到底該走哪邊?”

　　一句話登時把柳隨風問住了——他哪會什麽法術?

　　可聶小倩說得句句在理，這十條岔道必定有一條是真的。這個機關的目的也很明顯:在明知希望渺茫的情況下，是沒有人肯要拿自己的命去賭的，所以任何人走到這裡都只會裹足不前，畏首畏尾，設置機關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而且石門上設了屏蔽探測的禁製，除非來一個法力比姥姥更厲害的，能夠窺破門後的玄機，否則想破這個局，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拚這十分之一的幾率。

　　可這種九死一生，又沒有任何提示的選擇完全就是在賭命，誰敢輕易涉險?

　　所以怎麽辦?

　　而且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更糟糕的是，自己根本沒有時間在這裡猶豫，姥姥隨時都會回來。

　　所以怎麽辦?

　　柳隨風沿著十扇石門轉了一圈，沉吟了片刻，然後搶步往最左一條岔道奔去。

　　聶小倩連忙掙起身子跟上他:“天師的法眼果然厲害，都沒見你如何施法，便能看出生路所在。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火眼金睛’?”

　　“唔……這個……嗯。”柳隨風胡亂應著，心裡卻暗叫了一聲“慚愧”。

　　他哪裡有什麽“火眼金睛”?剛剛他沿著石門觀察，正覺彷徨無計，見所有的石門把手上蛛網密布，只有最左的那條岔道門把上是乾淨的，不禁心中一動，暗恃:

　　“鎮魂塔外有法術禁製，這裡平時根本不會有人來，除了姥姥……並且‘九死一生’既是她親自布下，那麽姥姥肯定知道哪一條是條生路，這條路她一定經常要走。唔……這裡的門把全都厚埃飛蟎，顯然許久沒動過，只有這個門把乾乾淨淨，說明它經常被使用……那麽應該這一條就是生路了。”

　　與其在此裹足不前，不如當機立斷。柳隨風這才選擇了這條岔道。

　　可他卻沒想到，這一切看在聶小倩的眼中，卻全然成了另一番解釋。

　　不過也沒有解釋的時間——這一解釋起來話就長了，眼下還是趕緊找到她的屍骨要緊，姥姥可隨時會回來的。

　　※※※

　　二人沿著門口的甬道一路疾行，甬道裡光線昏暗，忽高忽低，地下也是崎嶇不平，但一路走來卻是平安無事。約莫走了五十來丈，前方忽然出現了一間極大的石室，四周旋風滾滾，黑霧紛紛，遍布各類石像，盡皆栩栩如生，但所雕之物事，卻既非逍遙神仙，又非絕色美人，反而是各種面貌醜陋，形狀猙獰的凶神惡鬼。

　　石室的左右各挖著一個水池，裡面斟滿暗紅色的液體，而牆體上則挖著許多大大小小的凹槽，槽中各放骨灰壇，既詭異又恐怖。

　　“我們到了。”柳隨風暗自興奮不已。

　　沒想到此行竟然如此順利。

　　“聶姑娘，這裡哪一個才是你……”

　　他的話才說到一半，陡地戛然而止。而看著那些骨灰壇的目光，更是從興奮直接轉變為了驚懼！

　　因為就在他的面前，赫然多出了一個人！

　　因為這個人正穿著鎖金縷滾邊花紋的高冠黑褸，頭插銀梳，宛如黑寡婦一般冶豔……

　　因為她是……

　　“姥姥?！”

　　身邊的聶小倩攸地抓緊了柳隨風的袖子，幾百年來對於姥姥的畏懼早已浸入她的骨髓，她整個人都僵住了，美麗的臉龐完全沒有了絲毫的血色。

　　原來所謂的“生路沒有機關”，根本就是大錯特錯，純粹就是自己在閉門造車，相反的……真正最凶險的地方反而是這裡！

　　因為它由姥姥親自把守，所以才不需要任何機關！

　　聶小倩如今是後悔不迭，可仔細想想也是情理之中:這裡乃是唯一正確的“生路”，姥姥城府極深，又怎會在這最重要的地方全無防備，留下那麽大的破綻?

　　看來是自己大意了……

　　如今自己大咧咧地出現在這裡，究竟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背叛姥姥的下場，即使是用想的，也讓人不寒而栗。

　　“幸好還有柳天師在。”

　　聶小倩不由得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柳隨風，猶如看著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可柳隨風卻傻眼了。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聶小倩在騙人，這根本就是一個局——誘惑自己上鉤的局！

　　但旋即他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聶小倩想擺脫姥姥控制這一點應該不假——否則她也用不著使用裂魂爆，當時直接給自己發個假訊息就夠了。

　　可既然如此，姥姥怎麽會在這裡?要知道自己可是看到了聶小倩計劃成功的提示才到鴉巢來的。

　　難道說，姥姥其實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計劃，所以將計就計?還是說……樹林中自己設置的障眼法根本不起作用，她發覺上當，所以匆匆趕來清理門戶?

　　這些事情現在說起來複雜，可在當時卻只是電閃火石的瞬間。柳隨風心亂如麻，脫口而出就道:“你……竟然這麽快就逃出了林中迷陣?”

　　可姥姥一聽到“林中迷陣”四個字，卻是勃然變色！

　　其實在這裡的根本就不是姥姥的本體，而是她的一絲元神所化的分身，長期鎮守於此罷了。

　　但雖是分身，卻與姥姥的本體心意相通——因為姥姥在這裡設置鎮將的原因，就是為了防止有人闖入。 心意相通，她的本體就可以第一時間得到警訊，然後前來支援。

　　但也正是因為心意相通，所以姥姥的本體在林中迷陣身受重傷之事，這個分身也同樣清楚，當時她就疑惑那個法陣究竟是何人布下的，結果柳隨風這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讓她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厲喝一聲:

　　“你居然知道那個破陣?看來是你這小子用的陰招害我！拿命來吧！”

　　話音一落，一根舌頭伸出十幾米長，登時就向柳隨風絞了過來。

　　柳隨風見姥姥來勢洶洶，自己半點法術沒有，這一招實在萬難抵擋，他下意識地就往場中唯一有法力的聶小倩背後躲……

　　雖然這實在有損形象，但保命要緊，眼下顧不得那麽多了;雖然他也不大信小倩能敵住姥姥，但聊勝於無，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可他這心思才剛動，還沒來得及動作，已被聶小倩一把推開了……

　　“柳天師，”她說，“我知道自己身受重傷，我不能拖累你～！你切莫管我，全力應付姥姥要緊！”

　　“你……”柳隨風傻眼了。

　　不帶這樣的吧?！

　　“我知道你掛念我的傷勢，不過別擔心我，”聶小倩感動地衝他一笑，“我會照顧好自己。”

　　一句話把柳隨風噎得幾乎背過氣去……

　　“我說姑娘你真不是姥姥派出來的臥底麽?”

　　他很想這麽吐槽，可姥姥的舌頭已經把他前後左右都包圍了……

　　柳隨風的眼前一黑，心裡翻來覆去地只剩一個念頭:

　　“這一回我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