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多山水,江北多草林。
而禪宗是一個例外。
北地秋日蕭瑟,冬日寒冷,深山老林之中更是與世隔絕,節氣也要比山下晚上幾天。
盡管已經是秋末,禪宗之內的銀杏樹依舊黃葉茂盛。寺院紅牆青瓦,僧人灰衣褐袈。高樓矮房錯落有致,院落中青磚鋪地,偶爾有微風吹過,帶來幾片落葉和山頂之上的陣陣鍾聲。
一腳踏入空門,入眼便是一幅色彩繁雜卻又寧靜淡雅的圖景。
當然,僧人的一個個光頭也都在其中點綴,像是碩果,又像是明燈。
白日裡,燭台蒙塵。
須發皆白,滿臉褶皺的老僧端坐於蒲團之上,一手撚著紫檀木的珠串,一手輕輕地敲著木魚。
他的口中念念有詞,但說的卻不是佛經。
而是一個謁子。
“幽幽此山中,落落紅塵裡。不聞世人癡,隻念空門寂。”
老僧念完謁子,緩緩睜眼,淡淡道:“如何了?”
在他的對面站著一個年紀三十多的中年僧人,一臉肅穆莊嚴,雙眉硬朗,一看就是個眼裡不容沙子的人。
中年僧人聽見老僧問話,歎了口氣,沉聲如鍾:“兩天前,一隊大船順著江漢北上。武林各派的援助也都被大江幫攔在龍江以南,只有幾個小門派的俠義之士願意出手相助,現在正在山下暫住。”
老僧聽了,點了點頭,似乎對中年僧人所做的事情很滿意,又悠悠道:“既然如此,靜以待變即可。”
那中年僧人欲言又止。
老僧看見了,淡淡道:“定慧?”
中年僧人恭敬道:“定慧在。”
“無需介懷,問心無愧就好。”老僧淡然道。
定慧皺眉道:“掌門師兄,咱們真的就要在這裡等著他們打上門來嗎?”
老僧道:“進即是退,退即是進。定慧,你可知道祖師當年為何要在荒蕪貧瘠的魔山開宗?”
定慧低眉合掌,道:“魔山有魔,佛要渡魔。祖師慈悲為懷,在此打坐四十九天,以誠心感化諸魔,還魔山以草木生靈,才有了禪宗百年基業。”
老僧聽完,似是點頭又似是搖頭道:“對,也不對。”
定慧默然。
老僧緩緩起身,宛若一棵枯松在春日裡煥發生機一般節節拔高。他站直的時候,人們才會發現他其實根本不像剛才跏趺而坐時那般瘦小枯乾,反而身姿分外挺拔,與他面色上的蒼老模樣截然不同。
他將木魚拿在手裡,緩緩插好木錘,對定慧道:“魔山本來無魔,有魔的,是人的心。”
說完,老僧便款步向祠堂門外走去。
定慧面露猶豫和掙扎,終於忍耐不住,轉身大聲道:“掌門師兄!劍譜是不是真的在寺裡?”
老僧站定,道:“是而非,非而是,是是非非,非非是是。既然他們認為劍譜在禪宗之內,那就隨他們好了。”
“可是我卻聽說,七式劍譜在江左已經出現了四式,他們不去江左搜刮,為什麽偏偏要先找上我們?”定慧不甘道,“禪宗不參與江湖爭鬥,卻還是要被那些心懷不軌的歹人覬覦。現在不知道什麽時候,敵人就會打上門來!掌門師兄,武僧院早已準備好了,只要你松口,我立刻帶著師兄弟們……”
“定慧!”老僧打斷道:“謹言。”
“掌門師兄!”
“好了。”老僧道,“念你是初犯,我不罰你。以後要記得提防口業,莫要妄語。”
定慧說不出話來了。
老僧面朝門外。他的眼前是禪宗山寺,目所能及的盡頭天空澄澈晴朗,萬裡無雲。
他低聲開口,不知道是說給別人還是說給自己:“一山千年,一樹百年。禪宗立派至今,不過二百一十七載,沒那麽金貴。”
……
燕子九走出地牢的時候,滿心都是狐疑。
菱花說的話是真是假,其實完全不需要從她的嘴裡問出來。燕子九只要隨便找一些消息靈通的人打探一番,或者乾脆自己親自去一趟江北,自然可以知道禪宗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但最讓他奇怪的是,為什麽會是菱花先知道。
禪宗這樣地位的門派發生了變故,自然是江湖上的大事,不應該到現在一點風聲都沒有。菱花只不過是一個飛雪閣的弟子,或許比尋常的百姓多知道一些江湖事,但怎麽也不會是第一批知情的人。
而且正因為此事非同小可,是真是假一探便知,燕子九反而覺得菱花沒有必要說謊。如果他派人趕赴禪宗,發現禪宗安然無恙,那自然可以飛鴿回來通報給燕子九,前前後後也不過只需要花費幾天時間。
若為真則另說,若為假,燕子九完全可以直接將其處死。
菱花扯出這麽大的謊言,就只是為了再多活兩天?
無數的問題縈繞在燕子九的心頭得不到解答。他一邊搖頭,一邊往公署的前廳走去。
經過院子的時候, 燕子九輕輕一瞥,看見了那對熟悉的母子依舊跪在門前。那女子的臉上無悲無喜,好似一塊石頭。
恰在此時,白落從內裡走出,迎上了心底五味雜陳的燕子九。他看見燕子九的神情,心下了然,便寬慰道:“問心無愧便是。”
燕子九歎道:“人皆有心,問己自然無愧,難得是無愧於他人。”
白落道:“真想不到,這話竟會是從你口中說出來的。”
燕子九沒有理會白落的調侃。他對白落的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他不是喜好玩笑之人,會這樣說,只不過是為了替自己排解罷了。
於是燕子九岔開話題,道:“其他人都抓到了嗎?”
白落道:“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燕子九皺眉道,“一晚上的時間,絕對不夠他們跑出城,怎麽會晚一步?”
白落歎道:“不是他們逃跑了。”
“那是?”
燕子九剛剛脫口,便猜到了白落所說的話。眼神交流之下,燕子九看見白落篤定地點了點頭,告訴自己猜的不錯。
“怎麽死的?”燕子九問道。
白落道:“被人殺害。凶手暫時查不出來,只知道是一個用刀的高手。”
燕子九道:“是摘星樓的人?”
“恰恰相反。”白落道,“如果我判斷沒錯,此人正是先殺了那三個摘星樓的人,奪了刀,再殺的其余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