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蕭默現在還沒有這樣豪邁而宏大的胸襟。說到底，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也不過只有半年光景，他身上的經歷還不足以令他生發出多麽動人的慨歎。
　　此時的他能面對著一方池水出神，是他的天賦。
　　這世上有些人生來粗放，對世間那些細膩的情感不屑於浪費時間去琢磨。他們練武，一定是大開大合，以力破巧的風格。而另外有一些人，喜歡體會著每一次情緒的變化，比較每一種心境之間的微妙差別，來尋找屬於自己的武學追求。
　　這樣的風格固然繁瑣，可一旦有所悟，其境界上的突破就可以說是突飛猛進。
　　蕭默現在，就在明悟的邊緣。
　　也在走火入魔的邊緣。
　　世間的許多道理，如果想通了，那便是想通了，可如果忽然有一個地方沒想通，那就會鑽進牛角尖裡，越陷越深而且找不到出路。
　　時間，是古往今來無數文人墨客記誦和詠歎的話題。蕭默選擇這樣深奧的對象去感悟，確實太難了。
　　此時的他，一會兒覺得時光過分沉重。每時每刻都有著無數事情發生，無數人生來，無數人死去，無數人奔走勞碌，無數人高高在上。這一刻的世界，和上一刻的世界究竟是連續的，還是斷裂的?如果是連續的，又為何可以轉瞬間千變萬化?如果是斷裂的，又為何記憶猶新?
　　可轉念再想，蕭默又覺得時光輕浮得很。眾生最後不過歸於塵土，所謂名望、所謂利祿、所謂兒女情長，不過是百年間的一點波折，等到歲月流過，不會剩下一絲痕跡。人生在世，究竟在追求什麽?今日之喜悲不能帶到明日，今日又有何意義?
　　蕭默越想越深，越想越不得釋懷。他甚至已經忘了，剛才自己只是為了轉移一下注意。
　　他忽然想要舞劍。
　　師尊說劍法萬千，都來自於劍客的心。如果有什麽想不明白的道理，就用劍再想一次。
　　於是蕭默抽劍在手。
　　他把自己學過的劍法都耍了一遍，《逍遙劍法》、《貓爪劍法》、《攻殺劍法》、《諸子百家劍法》、《鐵筆生花劍法》……
　　他舞得盡興，但心裡不痛快。
　　他想要把剛才的問題融入到劍招之中，他知道之前的那一招【刻舟求劍】並不完整，現在他有辦法完善它。
　　只要他再使一次。
　　但蕭默不能。
　　劍招收尾的最後一瞬間，被他凌空挑起的水滴沉沉地墜落回池塘之中。霧氣、冰晶，都沒有出現，仿佛他從頭到尾就只是用長劍蘸了一下水。
　　蕭默忽然從迷惘中清醒了過來。他對著眼前被自己攪亂的池水歎了口氣，接受了現實。
　　沒有內力，劍招不靈，這一次福至心靈一般的頓悟，蕭默只能就這樣錯過了。
　　至少他自己是這樣想的。
　　可如果清玄道人在場，恐怕一開始就會立刻阻止他。如果定心大師看見，也一定會勸解蕭默不要陷入遁空。
　　這一劍如果真讓他使出來，走火入魔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蕭默又坐在了竹椅上，把【墨痕】橫著放在膝蓋上，用手細細地撫摸著。現在的【墨痕】沒有內力的激發，生不出朦朧迷幻的墨色水煙，只是一柄漆黑的劍而已。蕭默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它。
　　這時，蕭默聽到一聲柔軟的稱讚。
　　“剛才，你使的劍法，叫什麽名字?”
　　蕭默回頭，看見顏依柔從小築中推門而出，正看著自己，臉上帶著剛睡醒的迷糊神情，但眼睛卻很清澈。
　　他自己則是眼神一黯，搖搖頭回答道:“不是什麽有名的劍法，是我自己隨便耍的，不值一提。”
　　“是嗎?可是很好看啊！”顏依柔道。
　　蕭默愣了一下，他沒想過劍法也可以用好看來形容。他練劍多年，刺得慢了就快些，刺得不準就再刺一百遍，卻從未想過刺得好不好看。
　　他忽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顏依柔則是毫不吝嗇誇讚的措辭，繼續道:“誰說自己耍的劍法就不入流了?獨孤星不也是自己耍耍，最後耍出了《邀月劍法》嗎?”
　　蕭默被顏依柔這天真可愛的話逗笑了，原本迷茫而又失落的心情卻在不經意間得到了調解。他輕輕一笑道:“我又哪裡敢和獨孤前輩相提並論?”
　　顏依柔道:“有什麽不敢的?你師父可是清玄道人啊！最有資格叫做劍聖的人！你作為他的徒弟，難道這點志氣都沒有?”
　　這話說完，蕭默沒有出言反駁。
　　如今他算是明白，所謂葬劍下山也只是自己胡鬧。江湖上之所以會有人對自己另眼相看，也都是因為師尊的緣故。可一直以來，自己卻隻想著脫離這個身份來證明價值，卻從未想過自己為這個身份帶來過什麽。
　　是啊，自己是師尊的徒弟， 怎麽能給師尊丟臉?
　　不僅如此，我還要讓別人都知道師尊有一個好徒弟！師兄有一個好師弟！
　　“多謝，我想通了。”蕭默鄭重其事地對顏依柔說道。後者一頭霧水，還以為沒睡醒的是對方。
　　……
　　人住在別野莊園之中，自然是希望遠離塵囂，回歸清淨的。如果想要感受市井繁華，那大可不必跑到荒郊野嶺來建房子。
　　此時的百花莊也一樣，其實安靜得很。
　　蕭默剛才舞劍的動靜，自然也不只有顏依柔一個人聽得見看得見。
　　葉傾城還是那副模樣，筆直地站在窗戶後面，看著蕭默和顏依柔的一舉一動。
　　他很喜歡這種觀察別人的感覺，因為這讓他感到安心，而又充滿新鮮感。
　　“你又在看那個家夥。”蕭寧也很喜歡從後面貼在葉傾城後背上的感覺，“不是都看過一次了嗎?”
　　葉傾城心情不錯，難得地調侃了一句:“怎麽，你連男人的醋也吃?”
　　“哼，最好是！”蕭寧不甘示弱，“我怎麽知道你到底是在看那個白衣服的，還是他旁邊的那個姑娘?”
　　葉傾城笑笑道:“那姑娘太小了。”
　　“討厭！”
　　蕭寧嘴上說著，身體卻貼得更緊了一分。葉傾城眼睛微眯，回想者剛才蕭默所使劍法中的一招一式，心裡卻是十分沉重。
　　這劍法，自己竟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