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更天,都城終於是晴了一日,雲幕寥寥,天朗氣清,光暈鋪在皇宮之上,似乎籠著嫋嫋真氣,秋風沒有前陣子吹的猛烈,到像是春風一般和煦,卻又有些微冷。
舞陽殿的婚宴已設座完畢,鎏金花轎,跟著迎喜宮女和侍從,緩緩從朱雀門駛出,前往將軍府,皇宮內慕容蹇和楚蕭言,以及要參加婚宴的娘娘與皇子們都在更衣準備。
慕容蹇親賜萬銖千錦百玉隨著迎喜鎏金轎送去了沈家,司珍房早早製了沈念秋千步流蘇金釵冠,和慕容千楓的九珠三金朝冠,尚衣局也裁出了霞帔一並送往。
前前後後鎏金花轎與中,開路宮女撐著黃羅傘,九華扇,禁軍攜刀護衛,禦賜之物滿載七輛馬車,隊伍浩浩蕩蕩,行駛出皇宮。
而皇宮內,上好的白玉鋪造的地面閃耀著溫潤的光芒,遠方似有嫋嫋霧氣籠罩著不真切的宮殿,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飛簷上,鳳凰展翅欲飛。
慕容千涵正在更衣,近日出了不少變故,他整個人都瘦削了許多,他脫下平日裡常穿的白色錦袍,換上紅黑色的正服,他望著銅鏡中的自己,臉上卻沒有一絲喜悅的神情。
慕容千涵隱隱約約聽到了舞陽殿傳來的絲竹奏樂之聲,他凝望窗外半晌,輕輕歎了一口氣,即使是歡快的曲調,慕容千涵仍然高興不起來。
“太子殿下。”因為沈傾已經離開了太子府,陳瀾端著湯藥邁步從門外頭進來。
她看見身著紅黑正服的慕容千涵,先是微微一怔,因為慕容千涵從來都是一襲白衫。
陳瀾望著慕容千涵,竟覺得黑紅的正服映著他白皙的臉,雖是清淡如水的眼眸,可也有幾分威嚴與氣度。
“該喝藥了。”陳瀾半晌才回過神來,對慕容千涵溫聲說道。
慕容千涵輕輕點了一下頭,而後端起湯藥,手捧著藥碗先是緩緩吹了吹,而後微微蹙眉,將湯藥飲下。
絲絲苦意在口中蔓延開來,慕容千涵竟忽然不知道是這藥苦,還是自己的心裡頭難受。
“太子殿下,”陳瀾收了藥碗,又對慕容千涵叮囑道:“宴會上,太子殿下不可飲酒,還應多食清淡。”
慕容千涵看著陳瀾,唇角露出一抹淺淺的笑來,柔聲回答說道:“我知道了。”
陳瀾垂下頭,躲避開了慕容千涵的目光,只是端著藥碗,緩緩退了出去。
慕容千涵望著她離開的背影良久,方才神色黯淡的收回了目光,他又見已是時間不早,便令人備了車馬,向舞陽殿趕去。
還未到酉時,舞陽殿已有大臣陸陸續續入座,極盡奢華氣派,九尺紅毯從白玉階上一傾而下,兩邊坐席陳列,殿台之上為上賓,共設四座,正中為慕容蹇與楚蕭言,右為慕容千涵,左為結親沈家公子沈傾,台上青銅方鼎,燃著紅燭香支,喜色濃鬱。
“太子殿下。”在座的大臣們看見慕容千涵,紛紛行了一禮。
慕容千涵輕笑著回應,而後入了座,慕容蹇和楚蕭言此時還未來,殿台之上,只有沈傾一人孤零零的坐在那裡。
慕容千涵看見沈傾,心裡不由得一緊,他望著他,見他臉上滿是愁緒,也能看出來他正努力壓製。
“沈傾……”伴隨著嘈雜的聲樂,慕容千涵溫柔的聲音傳入了沈傾的耳朵。
他遲疑一下,而後定了定神色,向慕容千涵一禮,“太子殿下。”
慕容千涵微微蹙眉,向他投去了關切的目光,可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在婚宴上也不好直言安慰,只是擔憂的看著沈傾。
沈傾也知道慕容千涵在擔心他,只是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而後垂下頭,不再去看慕容千涵。
慕容千涵一怔,沈傾這樣,更是讓他不放心,他望了一眼殿台下的大臣們,見他們在相互低聲討論,於是慕容千涵便想離席去先去陪著沈傾,因為宴會上,沈家只有沈傾一個人。
然而慕容千涵正想起身,便有公公拂塵一掃,尖銳的嗓音在殿中響起。
“陛下皇后娘娘駕到”
原本是輕快的絲竹管弦之聲,此時驟然轉成編鍾鳴鼎,莊重帶著威嚴。
慕容蹇身著紅黑龍袍,袍上金色龍紋映的栩栩如生,仿佛欲要騰空扶搖直上,天平冠的冠珠隨著步子輕輕搖晃,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音。
楚蕭言攙扶著慕容蹇,鳳冠霞帔,金步搖微微作響,朱唇輕抿,發髻高高挽起,插著鳳釵,極盡后宮之主的端莊。
“參見陛下,皇后娘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此時,席上大臣都已到場,立刻起身出來朝著慕容蹇和楚蕭言跪下叩首行禮。
“諸位愛卿都免禮吧。”慕容蹇朗聲一笑。
“謝陛下”大臣們紛紛入座,一片肅靜。
司儀署內的司儀官站在祭鼎旁,揚聲宣布:“今為良辰,大皇子慕容千楓與沈家小女沈念秋喜結姻緣,奉天地之美,成帝事之興,禮起,入殿”
台下樂師曲調緩轉悠揚,殿下紅毯的盡頭,慕容千楓攙扶著沈念秋,邁步而來。
只見沈念秋鳳冠霞帔,頭戴琉璃金華冠,紅蓋頭袖著金色絲紋,垂著九綴流蘇蓋在頭頂,上身內穿紅絹衫,外套紅袍,繡著祥雲萬裡,白鶴於飛,頸套項圈天官鎖,肩披霞帔,挎著子孫袋,手臂纏著定手銀,皓腕似雪。
而慕容千楓,則是紅黑錦袍,發冠高高豎起,眉宇間英氣逼人,劍眉星目,胸前金紅龍紋,腰上潤白玉闕,一手於沈念秋牽朱紅盛花,一手垂下,微微握拳。
編鍾擊罄鳴鼎,在大殿徐徐奏響,二人邁著緩慢的步伐,登上紅毯,踏著腳下玉階。
“天作之合,地籠之喜,皇室之興,宮門之慶,禮拜,祭香”
司儀署之官手捧香火,奉於慕容千楓,慕容千楓頷首接過,於沈念秋一同對著祭爐拜了三拜,而後將香火插入。
慕容蹇看著慕容千楓的動作,心中陡然一緊,他下意識的雙手握拳,而後當那三支香在祭爐之中安靜的燃燒時,慕容蹇才緩緩松了一口氣。
慕容千涵望著慕容千楓和沈念秋,豔紅色映入他的眼眸,明明是極其喜慶,可慕容千涵卻覺微微有些扎眼。
他輕輕偏頭,擔心看了看沈傾,只見沈傾面無表情的盯著二人,臉上冷鬱,眼中無光,身體像是僵住一般,一動不動。
“蒼天青幕,萬裡高空,罩其澤瑞,觀其盛典,拜天”
慕容千楓和沈念秋站立在殿台之上,合手俯身拜禮,此時秋風水起,帶著陣陣涼意。
“厚土載物,地勢坤凡,承其社稷,奉其江山,拜地”
慕容千楓和沈念秋又是一拜,殿上肅靜,聲樂渾厚悠揚。
“帝降其恩,後成其華,朝堂之君,六宮之主,拜叩”
慕容千楓先扶著披著紅蓋頭的沈念秋跪下,而後自己也向慕容蹇與楚蕭言叩首。
“兒臣參見父皇,母后。”二人一齊說道。
慕容蹇與楚蕭言皆是滿面笑容,慕容蹇看著跪在自己腳下的慕容千楓,伸手拭其冠,而楚蕭言看著沈念秋,輕輕點了一下她的纖纖玉手。
“沈家有女,芳容萬姿,今日入宮為大皇子妃,謝家”
沈念秋心中有一絲波瀾漸起,紅蓋頭遮住了她的視線,但她知道沈傾正在她前面坐著,她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足尖。
慕容千涵也是微微凝眉,他將目光投向沈傾,見沈傾面色凝重,或者說是神情恍惚,他呆滯的望著沈念秋,眼眸中像是烏雲密布的隆冬。
“成長十六載,沈家恩澤無以為報,兄長切勿掛念,今妹之嫁,望兄長得以祝願。”
沈念秋披著紅蓋頭,盯著自己的足尖,輕啟朱唇,一字一句的說道。
話語緩和平靜溫柔,可是聲音在“祝願”二字上,忽然小了許多,甚至有些哽咽和沙啞。
沈傾縮在袖子裡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他極力平複心緒,沉聲應道:“念秋,兄長隻願你平安喜樂,父親安好,勿念沈家。”
他幾乎是每說一個字,心裡就狠命的抽疼一下,他表面上看起來十分平靜,可是握在袖子裡的拳頭,已經是止不住的發顫。
慕容千涵也是心中隱隱作痛,他見沈傾眼眸沉鬱,可他知道,那雙眼睛都背後是萬分痛苦,他見他洋裝平靜,可他也知他心中已然亂作一團。
沈念秋心中緊了一下,紅色的蓋頭,遮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見沈傾一分一毫,只是聽著,那一字一句裡頭,在她耳中,夾帶的滿是悲苦,憤恨,愁緒。
而慕容千楓唇角卻浮起一絲難以察覺的清冷笑意,他微微頷首,看著沈傾。
慕容千涵察覺到慕容千楓看沈傾的目光,他凝眉,暗想林妃與慕容千羽說的確實不錯,可他又有些難以置信,因為慕容千楓是他最敬重的皇長兄。
慕容千涵隻覺思緒煩亂,他也努力克制著,他望了望慕容蹇,見他眼中笑意盈盈,滿是慈愛,慕容千涵覺得有一絲不真切,慕容蹇前幾日明明拿著劍地址在自己胸膛上,可現在他又是一位慈祥疼愛的老父親。
宴會之上,坐席下群臣靜靜的看著這一幕幕,明眼人都知道,沈家最近遭受排擠,慕容蹇已經連收好幾次禁兵虎符,而沈儀每每上朝,更是一言不發,連陛下都讓沈儀在此時統領禁兵守衛皇城。
“良緣相伴,舉案齊眉,喜意華瑞,宮門興慶,沈家念秋,今為大皇子妃,禮成”
伴隨著司儀的朗聲高喊,沈念秋和沈傾心裡都掀起了一陣波瀾,像是海面上驟起的浪濤,又像是秋園中乍生的凌冽疾風,狂雷驟雨。
“臣等參見大皇子妃娘娘”
宴席上,群臣紛紛起身向沈念秋禮拜,聲音響徹大殿,蓋過了悠悠的絲竹管弦奏樂之聲。
“大皇子妃娘娘”這幾個字一出口,沈傾藏在袖子裡的拳頭攥的更緊了。
而沈念秋的朱唇也輕抿一下,微微沉了一口氣。
沈傾再也無法喚他“念秋妹妹”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一聲恭敬的“大皇子妃娘娘”。
慕容千涵望著慕容千楓與沈念秋二人,他原本以為他們一見鍾情郎才女貌,可是現在確實無限的傷感和落寞,原本的美好已經徹徹底底的消失。
他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自己的皇長兄能夠好好對待沈念秋,而沈傾也可以放心。
慕容蹇和楚蕭言卻是朗朗笑意,他們看著慕容千楓和沈念秋,春風滿面。
“咚”
鍾磬之聲伴隨著陣陣清冷的秋風響起,已是亥時三刻。
墨色天幕裡,閃著點點繁星,巍峨奢華的宴會之中絲毫沒有夜的氣息,流光溢彩,管竹絲樂。
“陛下,”禮部尚書寧煬從宴會的坐席上起身,先向慕容蹇行了一禮,而後朗聲說道:“已為吉時,請陛下燃煙花以慶。”
而旁邊座位上的兵部霹靂堂的秦正新,暗暗勾起嘴角,盯著寧煬,默不作聲。
宮門之外,沈儀親自統領著皇城禁軍在周邊巡邏,偶爾可以隱約依稀聽到裡頭悠悠揚揚的奏樂之聲。
然而更多的, 是禁軍隊伍裡鐵甲的摩擦之聲和風吼馬嘶,他不是抬首仰望天空計算著時辰。
大殿上,慕容蹇頷首,放眼望著浩浩長空,星夜璀璨,而後又看了一眼寧煬,爽朗一笑,“好!”
慕容蹇站起身,而楚蕭言,慕容千涵和沈傾,包括殿台之下的席上大臣們也紛紛站了起來。
慕容蹇緩步離席,舉著火折子,只見微微明火在秋風中緩緩搖曳,映著紅光。
他慢慢伸手,舉著火折,只見微微火光一點一點的接近線香,而此時似乎滿殿的寂靜。
火點立刻順著線香,引燃了燭火磺芯,只聽一聲尖銳刺耳的空鳴,所有人都仰著頭,向天空望去。
沒有炫彩奪目的爍爍煙花,然而卻只見衝天而起的信號彈在夜幕之中劃出一道明亮的光痕,明晃晃白亮圓點在墨色長空之中久久散之不去,像是一道閃電,撕扯開了天幕,宛如白晝。
滿座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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