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蔡景歷異樣的目光，沈欽依舊紋絲不動。蔡景歷估計也是顧慮頗多，沒有與沈欽產生交流，而是躬身告退。

　　蔡景歷離去，沈欽也沒有立場和辦法去阻止，但沈欽還是希望與蔡景歷進行一番交流的。沈欽很想問問他如何能夠百般作死還能夠光榮終老?但是很顯然，無論時間地點都不容許他這麽做。

　　袁泌看著蔡景歷離去，轉而向沈欽吩咐道:“蔡茂世之事一畢，今日便無有什麽大事了。收拾收拾，隨我回府吧。”

　　沈欽一愣，看著外面天色尚早，這般便要回去了?但是一個良好演員的自我修養還是促使他扮演好一個長隨，這不是他該問的。於是點點頭，便將袁泌桌上的東西收拾了起來。

　　袁泌似乎知道沈欽疑惑，便解釋道:“今夜有晚宴，是故須早些回去準備。”又怕沈欽不明白，便又道:“是侯丞相所辦。”

　　沈欽點點頭，心裡卻在思索侯景此時辦宴意欲何為。貴族舉辦宴會往往是蘊含著一定的政治意圖，或為拉攏，或為宣勢。具體的還是要看看侯景所請何人，又有何具體動作。

　　很快，華燈初上，宮城便在燈光之中遮掩住了白日的肅殺頹廢，轉而變得綺麗奢華。

　　袁泌乘坐車架轆轆行駛於禦道上，沈欽則在一旁手持長矛護衛。路上倒是碰到過一些高官車架，但袁泌似乎也沒有停車打招呼的意圖，所以沈欽也不能先行了解與宴人員。

　　車架很快經過大司馬門，進入宮城的范疇，沈欽還是第一次距離這個時代的中樞如此之近。

　　雖經歷戰火，但宮城由於很快便被攻破，邀天之幸並未遭到多大破壞，所以依舊顯露出南四朝以來帝居氣象。與後世人的印象不同，建康宮城並非是玄重凝朱，反而描金塗彩，色彩鮮豔無匹。廊間彩繪多姿多彩，使人目不暇接。

　　又越過三重高大闕樓，這才能夠見到真正的宮城內牆。較於城牆與宮城外牆，內牆要低矮許多，其上也並沒有垛樓與望樓，這或許是考慮到皇家私密，才有意為之。

　　侯景辦宴會並不在丞相府，而是在宮苑內的宴居殿，這事實上當然是不合禮製，乃至於極端悖逆之事。只是此時，這些問題都已然是小事而已，敢於說話的人早就被料理乾淨，絕不會有多嘴多舌的人活著罵到侯景駕前。

　　按照以往規製，別說袁泌，便是位列三公，也不可能乘車駕進入如此禁中重地，更別說還攜帶如此多的私人衛兵了。

　　但侯景似乎專門為了踐踏禮製，特意要求與宴大臣如此做派。似乎不這樣做便是不與他一條心，而跟著他一起踩在皇家臉面上之後，才算是他的心腹。

　　這般又幼稚可笑，又囂張跋扈的做法會引起怎樣的連鎖反應，沈欽並不在乎。相反，正是由於侯景的作為，他才有機會走到這裡。如此說來，他還是其中受益者，但這也並不妨礙他嘲諷侯景的不智。

　　終於到了宴居殿前，車架就必須交付了。袁泌在沈欽的攙扶下走下轅頭，稍稍整理衣袍，便讓沈欽守在此處，他隨即跟從內官進入殿內。

　　沈欽目送袁泌之後，開始打量四周與宴人員。由於一日之內跟從袁泌見過不少大臣，他倒也能認出不少人來。

　　大梁朝廷高官，許多都喪生於侯景之亂中。比如說前面提到的朱異、賀琛，比如說名將羊侃、羊鴉仁、韋粲，比如侍中何敬容、劉之遴、王筠……

　　可以說，侯景之亂對於南朝來說是一場浩劫。

這場浩劫不僅僅體現在對於民間的破壞，也在於對於中樞的破壞。正是由於朝廷德高望重之臣或死或囚，地方才越發失去控制，朝廷的行政威望也大打折扣。　　畢竟朝廷大員並非隻代表自己，而是也有其自己的勢力，有中樞下層官吏的支持，有地方方鎮的支持。當他們死去，這些原本的勢力一時難以重組，便造成政局的混亂。這種混亂使得無論行政、軍事方面，都受到了極大地破壞。為了彌補這種損失，侯景一方面用武力推行政令，一方面又極力拉攏願意投靠的舊臣，以保證自己政權的正常運行。

　　這並不是侯景不想安插自己的人，而是實在做不到。侯景攻下台城之後，也曾想將他的心腹宋子仙抬舉為三公之一的司空，可是蕭衍死活不同意，這才作罷。蕭衍也是因此才被侯景斷絕供給，漸漸餓死。

　　事實上，侯景只是出氣罷了。就算蕭衍同意， 宋子仙當真能成為司空麽?當然是不可能的，這也是侯景對王謝痛下殺手的原因。這絕不僅僅是自卑出身，仇視高門這麽簡單，而是只有清理掉這些德高望重的大門閥，他才有真正統領台城的資格。

　　也正是這樣，他才敢逼死蕭衍，立蕭綱，之後趁勢封宋子仙為司徒。

　　所以也就出現了沈欽面前，如此多原本並不算顯赫的人員，也能參加此次宮宴，比如說才被調任北門通直郎將的蔡景歷就是因此出現在了這裡。

　　除了蔡景歷，還有一些此前見過的寒門官吏，但更多的還是侯景的老部下，比如說王偉、郭元建、陳慶、於子悅、張大黑等人。

　　而任約已經東去，宋子仙也去往姑孰坐鎮，董紹居於廣陵，於是這些侯景膀臂就不在此處了。

　　為了維護體面，侯景還特地從永福省請出一些人參加宴會，比如南康王，中書令蕭會理，但他甚至沒有蔡景歷來的體面，幾乎是被人壓到宴居殿的。

　　觀遍百態，沈欽心內真是浮起陣陣笑意，有冷笑，有苦笑，有嘲笑。冷笑的是侯景自相矛盾的策略，苦笑的是侯景滔天的威勢，嘲笑的是侯景恍然不知的不智。

　　侯景一方面要展示權威，卻又色厲內荏的邀請蕭會理。邀請也便罷了，還不敢予以體面。但滿朝公卿，即便在侯景如此可笑的操作下，卻依舊宛如其手中操控的傀儡，絲毫不敢有所違逆。侯景更是可笑，依舊沉浸在這種操控一切的快感之中，卻不知危機正在醞釀。

　　若有可能，沈欽真想親自進去看看。想來，殿內此宴必定頗為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