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之外防衛缺乏,而台城之內卻恰恰相反。各個衙門幾乎都被北地佔領,不斷催促逼迫文職吏員工作,有時甚至用上拳頭腿腳,這是大行皇帝在位時絕不曾有過的。畢竟能到台城任職,其家世最少也是土豪庶族或者所謂寒門,皇帝不可能如此苛待他們。
但自從侯景霸佔台城以來,吏員多有用罷工不合作來表示抗議的。於是侯景為了維持台城的正常運轉,就將他們扣在台城,甚至派兵丁“監工”。
這叫這些平日養尊處優的官吏如何能受得了?所以心中對這位丞相更添恨意。但如果恨意有用的話,侯景早就下了十八層地獄了,哪裡用的了他們?
所以台城反而爆發出了比往昔還要高的運轉效率,一封封往日要拖延幾月的文書,如今一兩天便能搞定。
而台城以至宮城最為清閑的衙門,或許就是永福省了。
自那日侯景下達命令以來,王偉便日日謁見蕭綱,或軟磨硬泡,或言語威脅,搞得蕭綱不勝其煩。所幸侯景倒是不來糾纏了,蕭綱也不必日日見到他那令人憎惡的面孔。
今日清晨,蕭綱才起身,便聽到內侍傳話道王征事拜訪。蕭綱輕輕晃了晃腦袋,便道:“本宮知曉了。”
待得那內侍退下,他才對在床前守了一夜的小黃門道:“替本宮去將大司農(傅岐)請來。”隨即又覺得不放心,加了一句道:“小心些,勿要太過顯眼。”
小黃門點頭,揉揉惺忪睡眼便躬身退下。見其離去,蕭綱才命人替自己更衣,預備迎戰王偉。
待得衣飾皆好,漱口上妝完畢,蕭綱整理一下表情,嘗試著笑一笑,才在宮人攙扶之下慢慢向前殿走去。
而王偉早就恭候多時,見蕭綱出現,連忙躬身後退三步,行參拜大禮道:“外臣拜見太子殿下。”
蕭綱坐定,點頭道:“王君平身,勿要多禮。”隨即吩咐道:“請落座。”
王偉應聲,坐於客座首位,開門見山道:“不知太子殿下思慮何如?”
蕭綱並未回答,而是將鼻子湊近香爐微微招手嗅了一下,便對身邊女史道:“香料何故不對?”
女史道:“永福省中已無龍涎,故以檀香相代。”
蕭綱皺眉,但隨即又落下眉梢道:“罷了,香氣不正,燃之無義,熄了吧。”
那女史楞了一下,太子節儉,往昔即便沒有好香,劣香也可堪用,不知今日怎如此發作。要知道製香不易,女婢皆是二更便起揉香,此時熄滅,豈不白費功夫?但太子如此吩咐,女史也值得應聲捧爐退下。
王偉卻製止了女史,向蕭綱道:“永福省中正香已無,輔香亦可轉正。”
蕭綱眉頭緊皺,垂瞼掃向王偉,手中隱隱握拳。
這時殿外一聲傳來:“割不正,不食。香不正,不飲!殿下此舉甚好!”
蕭綱目光越過王偉,卻見傅岐出現在門外。傅岐自殿外便三步一扣,直到殿陛之下,正聲道:“臣傅岐拜見殿下。”
蕭綱連忙起身,走至陛下,將傅岐攙扶而起,甚至親自為傅岐整理下裳。蕭綱如此,自引得傅岐製止。
王偉坐見二人“你儂我儂”,卻不見動彈,待傅岐落座,才向傅岐道:“見過大司農。”
傅岐卻不理會,隻冷哼一聲。王偉冷笑道:“大司農豈非無禮?”
傅岐正聲道:“閣下位卑,卻據上座,談何禮節?”
王偉看了一下身下坐墊,笑道:“傅公是責我搶佔傅公之座?那你我換座即可。
” 傅岐道:“座位已定,便不當換,若既定位次隨意更換,則社稷不穩。”
王偉暗罵傅岐老朽,面上卻和裕道:“傅公說笑,殿中小事,何乾社稷?”
傅岐道:“香氣濃淡,亦無乾社稷。”隨即對女史道:“撤出殿中!”
王偉氣得身體略微發抖,卻又不可當面發作。他看向蕭綱,卻發現蕭綱面目早就陰雲轉霽,含笑看向傅岐。
於是王偉也不欲與二人雲山霧繞,繼而道:“太子殿下與傅公皆知我來意,不必如此機鋒應對。”
傅岐道:“閣下反客為主,似無誠意。”這話一出,蕭綱一愣,目色懷疑地看向傅岐。卻見其回復了一個安心的眼神,才暫且按下疑惑。
王偉卻略顯喜意,忙問道:“哦?謝公要我示何誠意?”
傅岐笑道:“宮中香盡,卻不見侯景來貢,豈非無有誠意?”
王偉哈哈大笑道:“我當何事, 此有何難?明日當供香十斛,不知可足否?”
傅岐也哈哈大笑,隨即拍案而起,指著王偉道:“若是侯景捧香跪貢,一斛又何妨?”
王偉眼色漸漸泛冷,咬牙獰笑道:“傅公笑言了。”
傅岐仰天大笑,又指著王偉罵道:“無父無君之賊子,尚還敢思廢立之事?有我傅岐一日,便不教爾等奸計得逞!”
王偉道:“傅公此語,莫不想試試城外石舂威力?”
“石舂何懼?惟懼春秋筆判,屆時吾有屈大夫、嵇侍中相伴,鼻尖尤有馨香。反觀爾等,董卓、晉文腐臭之類合流。殊不畏之?”
王偉聽此,慢慢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對蕭綱道:“殿下,當勿要以外臣為敵。臣所思所慮,皆為殿下也!若從我言,當有三利,若不從我,則有三害!”
蕭綱看了看傅岐,才開口道:“何利何害?”
王偉道:“從我言者,一可繼帝統,坐無極,為天子至尊;二可出永福,護下臣,為賢君;三可得輔佐,享太平,開治世。”
蕭綱還沒有反應,傅岐就已然哈哈大笑,又忽然停止,一口口水就吐到王偉案上,罵道:“無恥之尤,還敢放言?速速滾去!”
王偉道:“傅公,勿要欺人太甚!我敬你海內人望,又赤膽忠心,但你不可一而再、再而三違背侯丞相之命!”
傅岐一臉正氣,肅容道:“吾未聞侯丞相者,惟侯景耳!”
王偉氣得站起身,指了傅岐半天,才甩袖而去,臨走道:“傅公,還望記住此時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