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曉三年,乃是農歷葵未年,秋,意正盛。
秋風秋雨,愁煞人。
北風呼嘯而來,大明京師紫禁城迎來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秋雨,秋雨一到,京師的氣溫瞬即急轉直下。
臨近黃昏,一更天到了,紫禁城以北十余裡外、外城安定門附近的鍾鼓樓的鼓聲、鍾聲先後響起,悠揚的鍾鼓聲響徹整個京城,自然也傳到了紫禁城裡。
紫禁城,灰黃、暗紅為主色調的瓊樓玉宇群籠罩在一片煙雨蒙蒙中,隨著各處城門傳來關門吱吱呀呀的聲音,后宮皇帝所居之乾清宮東南角,專門供奉、祭祀祖宗靈位的大殿——奉先殿燈光昏暗,偌大的殿宇只有一人長跪在地上。
但見此人背影消瘦,當他聽到那隱隱約約的鍾鼓聲以及四周城門關門那“砰”的一聲依稀傳來後,似乎自己的內心一緊,瘦弱的背影也抽動不已。
他是在悲切,還是在恐懼,從而導致了身體的抽動?
無從知曉,當他踉踉蹌蹌站起來時,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不過跟在他身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卻知曉他的主子——當今的大明天子,剛才偷偷哭過一場,在他起來前已經將臉上的淚痕擦拭乾淨了。
前不久的中原大戰中,帶領大軍出潼關與李自成大軍鏖戰的侯恂部五萬精銳大敗虧輸,侯恂當場戰死,大部分跟著他出關的軍將多半在身邊家丁的拚死護衛下逃回了西安——最終成功回到陝西的明軍不到兩萬人。
這還不算,崇禎帝今日上午剛剛得知流賊大軍已經突破了潼關天險,眼看三秦之地就要失陷。
此時,北邊除了山西總兵周遇吉、大同總兵王樸、山海關總兵吳三桂手底下還有些人馬,偌大的京畿、中原、山東、山西竟再無可戰之兵!
而在京城,也就是李邦華整頓京營時練出了周遇吉、黃得功兩支勁旅,等李邦華下台後便故態複萌,號稱十幾萬“大軍”,實際上羸弱不堪,可戰之兵恐怕不足兩萬。
兩萬,京城僅內城的周長便達九十裡,若是加上外城,幾乎接近兩百裡,區區兩萬人馬鋪上去,五米才有一個人,還有兩重城牆,這如何守禦?
“皇上,該用晚膳了”,王承恩輕聲說道。
“山河破碎如此,朕還有心情用膳?”,皇帝惡狠狠瞪了王承恩一眼,王承恩見到他面色潮紅,知曉他正怒火、悲憤夾心,趕緊跪了下來。
“主子”,他低聲抽泣著,“就算有天大的事也沒有主子龍體緊要,皇上,您多少吃一口吧”
“不吃了”,皇帝擺擺手,他回頭看了一眼祖宗的牌位,瞬即又回過頭來,好像生怕再見到他們似的,接著便大踏步走出了大殿。
門外正候著的太監趕緊將輦輿抬過來,皇帝卻一腳踢了過去,那站在輦輿前頭的太監趕緊跪了下來,皇帝沒有理他,自己冒著細雨進入了廊道——那條通往后宮的廊道。
王承恩趕緊撐開了一把油紙傘,他一邊跑著去追皇帝,一邊回頭罵道:“還愣著作甚,趕緊跟上來呀”
那跪著的太監聽了趕緊抬起輦輿跟著他跑起來。
王承恩趕上了皇帝,趕緊將雨傘遮上,皇帝正要一把推開,突然又想到了什麽,便放慢了腳步,任由側後方的王承恩給他打著傘。
“今日司禮監可有緊要的事務?”
眼下帝國風雨飄搖,若是風勢更猛一些,雨勢更大一些,這偌大的國度早就轟然倒下了,如今沒了東邊的建奴作祟,可南面的李自成、張獻忠兩股流賊的勢頭卻越來越大。
如今,這李賊自成已經在襄陽篡稱“大順”皇帝,大封文武百官,而那張賊獻忠在長沙也篡稱大西皇帝,同樣沐猴而冠,可偌大的帝國竟無一支能滅賊之兵!
可恨那掛著“平賊將軍”大印的左良玉自從兩次敗於張獻忠之手後好似變了一個人似的,竟然畏首畏尾,幾乎窩在武昌、九江、南昌一帶不敢動彈。
“該讓吳三桂去陝西了”
皇帝猛然想到一事,如今那篡稱夏帝的孫賊秀榮已經滅了建奴,眼下並沒有與大明為敵的跡象,此時再在山海關駐扎重兵實在不智。
何況,如今兵力薄弱,北邊幾千裡邊牆形同虛設,那孫賊若是要破邊牆而入自己還沒有一丁點辦法應對。
又想到此人竟然在兩個月內竟將以往幾乎騎在大明頭上的建奴滅掉,這份強橫的戰力想起來不禁讓人不寒而栗。
他一把推開王承恩,讓冰涼的雨水澆在自己的身上,北宋末年遼、金、宋三者之間的往事突然湧上心頭。
沒了建奴,還有孫賊,難道天不佑大明?!
側後方的王承恩一邊舉著雨傘,一邊暗自觀察皇帝,只見自家主子的面容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似乎在思索緊要的事情,嘴巴也幾次要張開,最終還是忍住了,多半是想到了某位重要的人物。
下午皇帝走出養心殿時,司禮監倒是送來了幾封密折,王承恩作為值守太監自然瞧過,不過看眼下皇帝這劍拔弩張的光景,他還真不敢拿出來給他看。
一共三份密折。
一是如今在南昌統領長江以南諸省的督師、南京兵部尚書孫傳庭的密折,奏稱左良玉驕橫跋扈,在張獻忠大軍的逼迫下似有東進的跡象,請皇帝痛下決心換了左良玉,另擇忠勇之將,他舉薦的是牟文綬。
王承恩卻暗自歎息,“左良玉的手下有精銳十余萬,都唯左氏之命是從,若是陡然換將,非得在武昌掀起軒然大波不可,帝國,已經經不起半點波折了”
一封是山海關總兵、平虜將軍吳三桂的密折,說的是寧遠總兵高第已經暗中降了大夏國,如今整個山海關以東地帶,一直到寧遠之間,只有廣寧前屯衛一個據點了。
而那裡只有一千步軍在駐守,為防前屯衛的守軍也投降夏國,吳三桂已經將包括前屯衛在內的寧遠以西所有據點全部放棄了,所有兵馬全部收縮到山海關,由於事態緊急,吳三桂先斬後奏,這密折是請罪的折子。
還有一封在王承恩看來卻是最重要的,也是他準備在抵達養心殿後馬上呈給皇帝看的。
大夏國的皇帝孫秀榮寫給大明皇帝的密信。
這封信王承恩自然也看過(若是尼堪這廝辱罵皇帝,把皇帝氣暈了怎麽辦,作為貼身太監自然要提前看過才好),裡面的內容卻很合王承恩的心意。
不過,這件事也非同小可,他還真躊躇著要不要馬上呈上。
奉先殿到養心殿有好幾裡路,在風雨裡,王承恩陪著皇帝竟然直接走了回來。
抵達養心殿後,高台的案幾上擺滿了各種奏折和書籍,在那一大堆奏折和書籍中間放著一碗粥,粥還冒著熱氣,皇帝一進來,司禮監大太監王德化趕緊跪了下來。
“主子,多少吃一點吧,這是皇后親自熬煮的肉粥”
皇帝正欲發怒,轉身見到淋得濕透的王承恩,便強自按捺住了。
“也罷”,他三兩步便走上高台,端起那碗肉粥就吃起來,剛吃了幾口,不經意間,他發現王承恩還站在台下沒走。
“去換一件衣服再來吧,還杵在這裡作甚?”
王承恩心念電轉,最後還是一咬牙將揣著的那三份密折拿了出來。
“主子,今兒個下午,就這三份折子分外緊要,原本奴才見到陛下兩頓沒有進膳,心有不忍,就沒有及時呈上,在奉先殿時奴才思慮再三,覺得茲事體大,不敢再有隱瞞,還請皇上贖罪”
王德化罵道:“好奴才,你要是心疼主子,也得讓主子吃完這碗粥再說嘛”
果然,皇帝一聽說還有更緊要的折子,立馬來了興趣,肉粥也放下了,王德化歎了一口氣,隻得從王承恩手裡取過那三份密折(尼堪的是一封信)呈了上去。
皇帝接過這三份“密折”卻並不像以往那樣立馬看起來,他拍了拍肚子,“也罷,又有甚緊要?難道是張賊攻陷了武昌?李賊攻陷了西安?呵呵,就算是這兩件事朕也見怪不怪了,朕還真是餓了,今兒個朕倒破例一會兒,先喂飽五髒廟再說”
說著便放下了那三封折子,又吃起肉粥來。
王承恩見狀不禁長籲了一口氣,他彎著腰連續退了好幾步才悄悄退出了大殿。
不多時,皇帝將肉粥吃完了,在接過王德化遞過來的漱口用品時,目光正好投到了那三封折子上。
最上面的正是尼堪那封書信。
“大明國皇帝親啟”
“誰這麽大的膽子?!”
皇帝大怒,再看時,其右側還有一行小字。
“大夏國皇帝親筆”
左側又有一行小字。
“萬分重要,請親啟之”
皇帝心理一凜, “這是誰送過來的?”,他厲聲問道。
王德化趕緊回道:“這是正午時分都察院右都禦史李邦華呈過來的,李大人如今還在六科值房”
“是他?”,皇帝的眉頭皺了起來,“大膽!竟敢私自與境外大酋私通!眼裡沒了國法了嗎?”
李邦華還是最近他力排眾議重新召回來的高官,沒想到他剛履任未久便做出了此種狂悖之事!
王德化見情勢不對,趕緊跪了下來。
“主子,不光是李邦華的事,這裡面也有奴才的心思,奴才鬥膽請陛下看過這封書信後再治奴才的罪,那時就算亂棒打死奴才也心甘”
“哦?”,一聽這話,皇帝頓時對這封信更加感興趣了,他立即抽出了那封信。
“大明皇帝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