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府,福山縣,牙山大姑夾河河邊,盛夏,正午。
沿著大姑夾河一直往前走,約莫兩日的功夫便可到芝罘島,來自京畿、河南、山東的難民約莫有一半走的都是這條路。
連年的乾旱沒有影響到福山縣,這裡畢竟靠近大海,故此,從兩側山上留下來的溪流依舊滋潤著大姑夾河。
正午的日頭毫不吝嗇他的光芒,刺破蒼穹後依舊灼烤著無辜的大地。
大姑夾河北岸,原本是萊陽縣通往福山縣的官道所在,由於靠近大海,終年濕潤,官道兩側常年綠樹成蔭,如今卻是光禿禿的,樹木已經看不到了,青草也被拔光了,官道上灰撲撲的,似乎這不是多雨的盛夏,而是乾旱的冬季。
大姑夾河依然河水充盈,不過與以往的清澈相比,此時卻一片渾濁,河面上還不時浮起一兩具屍體,這些屍體不著寸縷,就這樣脹在河水裡。
從萊陽縣一直到芝罘島所屬的福山縣,充斥著衣衫襤褸、搖搖晃晃的人們,到了此處,還能堅持走著的多半是青壯男婦,老人、孩童已經很稀少了,老人就不用說了,浮屍、餓殍、路倒是他們的另幾個稱呼。
孩童呢,不是被自己的家長吃了,便是被別的家長搶走吃了。
這一段兩岸都是山丘的河谷地帶已經是最後一段較為凶險的路段了。
聽說附近的牙山有一夥土匪,都是從附近的福山縣、棲霞縣、威海衛跑出來的軍戶、登萊總兵府潰散出來的遊兵,經常下山打劫往來的行人。
但最近一段日子,莫說下山打劫了,就是山上也幾乎不見他們的蹤影。
也是,這些逃難的人們,身上連衣服都很難齊整,除了女人身上還勉強有一件破爛的衣服,男人們大多只是在腰間掛一塊破布而已。
食物?沿途的樹木、青草、野菜,河裡不多的魚蝦,都是他們的食物,他們就像蝗蟲一樣一路走一路吃,將所有遇到可能吃的全部吃掉,就是這樣,能成功走到大姑夾河的也不多,從萊陽出發、讓萊陽官府如臨大敵的幾十萬大軍如今只剩下一半了,原本密集的人群此時也顯得稀稀拉拉,東一個,西一簇的。
戈仲文便是其中一人。
與眾不同的是,戈仲文還攙扶著他的老母親。
一個十五歲的黑瘦少年,攙著一個老婦,在這個到了此處幾乎都是青壯男女的逃難大軍裡顯得有些詭異,何況兩人的身上竟然還有還算齊整的衣服。
放在以往,這兩人必定是被他人搶劫的對象,不過這對母子能走到此處自然有所倚仗。
一個令人心酸的倚仗。
河間獻縣戈氏,是獻縣有名的名門望族,戈仲文這一支就算不是嫡支,也是當地的大戶人家。
在獻縣縣城東南約莫二十裡的地方,有一處大村落,其中一半的房舍都是戈仲文家的。
戈氏幾代單傳,傳到戈仲文這一代時雖然只有他這一個男丁,不過依舊有一百多口。
河間戈氏以善於“司天”聞名於大明,也就是擅長天文和歷法,歷朝欽天監也多充斥著戈氏子弟,戈仲文也不例外,除了祖傳的“司天秘籍”,他還是獻縣最小的秀才,十三歲那年便考中了秀才。
不過,兩年前,有著兩套連在一起的的四進院落,名門望族,過著烈火烹油、花團錦簇的貴族公子哥生活的戈仲文陡然從雲間跌落。
先是大旱,接著是兵災,然後是此起彼伏的大瘟疫,最後,他們這個村落的人都跑光了。
戈家被兵匪洗過一次後便只能逃難,原本是準備去北京投奔親戚的,不過卻被沿途的官府堵住了,就算你是大戶人家也不行,何況戈氏雖然有名望,卻多半在欽天監這個清水衙門做事,人家地方官方誰會放在眼裡?
於是他們隻得跟著大隊逃難的人向山東話跑——河間一帶最近有一個傳言,在登萊的海邊,有充足的糧食吃,還有藥物治療瘟疫。
戈家出發了,一路上,所有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護著戈家這唯一的傳人,從三月份開始一直到眼前的七月份,接近半年的時候,偌大的一個戈家只剩下了他們娘倆!
別看現在是戈仲文攙扶著他的親娘,若是現在突然碰到新的磨難,他的母親會毫不猶豫舍棄自己以拯救戈仲文的。
就這樣,戈家沿途餓死、病死、被別人殺死,一百口只剩下兩口!
這就是戈仲文的倚仗,一段令人噓噓、不堪回首的倚仗!
這還算好的,戈家的任務幾乎要完成了,雖然前途依舊未卜。
這三年,由於天災人禍,整個山西、河南北部/東部、京畿、大半個山東的境況莫不如是,按照記載,這三年,人口銳減一半以上!
若是到了清兵入關那年,整個人口又銳減一半!
這就是可憐的末世光景,可憐的中華兒女,此時,若是貧苦百姓,由於日常勞作不輟,逃起難來也容易得多,像戈仲文這樣的大戶人家就不行了,這也是偌大的一家子最終只剩下兩個人的緣故。
幸虧到了福山縣,這裡靠近海邊,前不久還下了一場雨,別的不說,有水喝,青草管夠!
“站住!”
耿仲明扶著母親踉踉蹌蹌在官道上蹣跚著,渾沒有注意到道路北面靠近山丘的地方還歪歪道道坐著一大群人。
這些人都是青壯男子,雖然精神不佳,也是多日沒有吃一口飽飯的模樣,不過這麽一大群青壯在此,沒有人敢招惹他們。
戈仲文一人能夠扶著母親跋涉到此處,除了家人的舍身護衛外,還有一個緣故。
他母子兩人都病了,還都明顯是得了那種疫症,前兩日,兩人高燒不止,路人見了都唯恐避之不及,誰還敢靠近他們?
或許是戈家舍棄其他九十多人護持剩下的這兩人的精神感動了上蒼,兩人熬過大燒之後竟然好了。
這也是兩人還能趕到大姑夾河的原因,否則身上的衣服早就被他人扒走,被匆匆趕來的登萊小吏記上“某月某日某處,再添餓殍兩具,埋之”便煙消雲散了。
戈仲文的母親也是河間大戶人家的女兒,經過此事後就認為是戈家的列祖列宗在保護他們,故此一路上不停地祈禱,希望祖宗繼續護佑他們趕到福山縣芝罘島——那個傳說中有房住,有衣穿,糧食管夠的地方。
戈仲文陡然聽到這聲音也是嚇了一跳,待他清醒過來,看清眼前這些人的面目時,這心裡頓時有些絕望了。
這些人雖然也是憔悴不堪,不過人人身上都穿著衣服,這還不算,大多都是二三十歲的青壯,胡子拉碴的,更增添了他們的威勢,何況,這些人的身邊都放著一把武器。
有單刀、長刀、弓箭,還有長矛。
牙山匪!
這些人確實是附近牙山匪的一部分,如此的光景連土匪也很難過,連他們也不得不下山了。
這些人是今天一早下山了,中午還沒開張,眾人也是饑渴難耐,這時戈仲文母子過來了。
兩人的衣衫雖然破爛,看布料一看就是上好的棉料製作的,多半是大戶人家,沒準身上還藏著銀錢和食物。
何況,那小子的腰間還插著一把小刀,刀身明晃晃的,一看就是一把好刀!
天可憐見,這把小刀才是戈仲文最終能走到此地的主要倚仗,路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打他母子的主意,都被他像瘋狗一樣揮舞著小刀嚇走了。
“作……甚”
戈仲文也有些害怕,這些人一看就不是逃難的人,自己這把小刀估計也不管用,饒是如此,他還是將小刀拔了出來,在空中揮動著。
那些人看著他,嘴角都帶著戲謔,半晌,一條瘦高的大漢站了起來,他瞅準機會一把抓住了戈仲文揮動著小刀的那條胳膊,戈仲文一下便無法無法動彈了。
“你等……作甚,我可是染病之人!”
一聽“染病之人”,那人像觸電一樣倏地放開了他。
不過他很快就醒悟過來,“敢騙你大爺,活膩味啦”
說著手中的單刀猛地向戈仲文看過來!
“呼”,一個人影飛快地閃到戈仲文面前,那人的單刀正好砍在這人的身上。
“母親!”
最後一個“舍身護衛者”永久地離開了他,戈仲文不禁撲在母親身上大聲嚎哭起來。
不過那人卻並不準備給他這個機會,手中的單刀又揮了起來。
“讓我來!”
說話的是另一個枯瘦的漢子,他人全身上下骨節都異常粗大,估計以前也是一個粗壯之人,他手裡杵著一柄長刀,長刀還是倭刀的模樣,他將刀擱在戈仲文的脖子上試了試,很快就揮向天空你,緊接著用力向下一揮!
“咻……”
千鈞一發之時,遠處傳來了一陣呼嘯的聲音,那枯瘦漢子手中的長刀在抵近戈仲文的那一刹那突然頓住了。
一支凌厲的重箭射中了他,從背部穿過,從胸前露了出來!
不多時,一大陣馬匹的“噠噠”聲傳了過來,坐在山腳下的土匪見狀趕緊站起來,不過他們再快也沒有騎馬的快。
“咻咻咻……”
箭隻不斷射來,沒多久,十幾個土匪全部被射到在山腳下——話說這也是因為這些土匪這幾日也是沒有吃飽,也沒有多少精力逃跑的緣故,否則不可能一個不剩的全部死在此地。
戈仲文繼續伏在母親身上大聲痛苦,半晌只見一人走了過來,“別嚎了,若是想去芝罘島的,就趕緊走吧,去晚了就要關門了”
戈仲文聞言站了起來,只見有三個騎兵,裝束與大明的官軍不太一樣,神情也是正常得很,渾沒有缺吃少喝的憔悴模樣。
“軍爺,你們是……”
“瀚海國阿斯蘭大汗麾下,我叫達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