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鋒考慮了大約五秒鍾。
但最終他卻並未站起來明確支持伊倫的觀點,隻很是隱晦的說道:“伊倫博士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也符合我的個人猜測,但目前並無確鑿證據。伊倫博士說我看到了一些大家看不到的奧秘,那是不存在的。”
“我只不過是綜合了前人的成果,再附加上我自己的一些大膽揣測得出了這些結論。但既然我把書名定做《狂人猜想》。意思就是這些理論知識都是我十分張狂的大膽推測,依然需要各位共同出力,在接下來的歲月裡逐條證明,又或者證偽。”
他的話講得很是保守,並沒給伊倫的觀點蓋章。
當然了,這又再次表現出他很狂的一面。
他就這麽承認了《狂人猜想集》中物理和生物領域內的相關知識都是未經嚴密論證的猜想。
跳過嚴謹的科學實驗,直接給答案。
他顯得很膨脹。
如果換個人這樣大放厥詞,肯定會被口水噴死。
但他在《猜想集》中解決的數學問題已經陸續被全部完成驗算。
一條又一條陳氏定理驗算正以一周一集的速度在幾大數學頂級學術雜志上連載。
一個二十五歲就能在數學領域達成如此成就的人,哪怕他在其他領域看似胡言亂語,人們在質疑之前也難免多琢磨一陣。
伊倫對陳鋒的態度顯然有些失望,但也沒多說什麽,差不多結題之後便走了下來,重新坐回陳鋒身邊。
“陳先生,您這是……”
忍了大約兩分鍾,伊倫還是問出來了。
陳鋒笑著微微搖頭,“時機不成熟。你考慮問題更多從學術角度切入,但我不能隻考慮這些。在當前時代下,社會生產力還不足,依然存在很多矛盾需要解決。比如國與國之間,階層與階層之間,膚色與膚色之間,甚至同一國家的兩個相鄰的地區間也會存在高於競爭的矛盾。在解決掉這些問題之前,無論是普通人還是領導者都無法承受這件事。”
伊倫點了點頭。
他懂了。
之前他曾覺得陳鋒除了音樂家和科學家的身份之外,其實也能成為一名優秀的政治家。
現在看來的確如此。
他總能站到更高的角度,用更全面的眼光去看待一切。
“是我欠考慮了,之前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所以貿然做了決定。抱歉。”
陳鋒搖頭,“沒事,這更能說明你是一名專業的學術工作者。”
“人類能得到您這樣全方位完美的領導者,是莫大的幸運。”
“過獎了過獎了。”
在二人低聲交流時,台上的半學術半隨意的演講依然在繼續。
參會人員不多,但都是全球各地的精英學者,能上台講話的人也多少都有點東西。
大約一個多小時後,陳鋒又聽到一名社會科學和經濟學雙料大佬的有趣論調。
他沒有貿然跳出自己的專業范疇去論證外星人是否存在,而是用五年的時間完成了一場大型的社會實驗。
今天是他的結題報告發表日。
這場會議也是由他召集。
他的社會實驗包含兩方面內容。
第一,在一個偏僻小鎮內邀請多達五十萬人次的志願者參與體驗。
體驗的內容為定期展開的主題模擬生活,題目叫《假如世界末日將在十年/百年/千年之後抵達》。
參加實驗的志願者從億萬富翁到流浪漢均有,完美的模擬了一個小型的社會群落。
在五年時間裡,這位大佬在小鎮裡攏共舉辦了多達二十一次的社會實驗,分別圍繞這三個時間段的懸念來展開。
第二,多達數百萬次的大面積問卷調查,調查內容與主題模擬生活一致。
這兩方面內容互為補充,一個是理論推算,一個是實際演習。
實驗結果很有趣,呈現出極其多元立體的反饋。
人們的反饋根據末日降臨的年限差別以及志願者自身的狀況差異化表現出極大差別。
假定十年之後就將迎來末日,絕大部分接受主題模擬生活和問卷調查的普通人均表示那是十年之後的事,自己要考慮,但目前並不能成為自己人生的全部,必須解決眼前的信用卡帳單,然後等有點余錢了,就要趕緊多囤點槍彈,然後到農村裡找個安全的地方呆著。
如果是單身漢,最後可能會再加上等事情真要發生了,就瘋狂一把之類的念頭。
如果是中產階級,則會嘗試維持住自己的生意和事業,依然要囤積槍支彈藥,並會嘗試組建自己的團隊。
如果是上流社會的大商人,則又會在中產階級所做的準備基礎之上,嘗試更多的合縱連橫,以及趕緊掏錢資助馬斯克盡快完成太空旅行的研究探索。
有機會的話,必須要搞一張船票。
當這個問題換到百年之後時,人們的反饋變了。
無資產者傾向於直接什麽都不考慮,那都是自己死後的事情了,哪管得了那麽多,該幹嘛幹嘛。
中產階級大約會再增加一條,就是不留後人,免得後人受苦,至於自己,盡量在死的時候剛好把錢花完。
大資產階級則依然是讚助太空項目,並對未來保持熱情。
再把問題換成千年之後。
絕大部分人的回答都很直白。
一千年?那是什麽?與我有什麽關系?我的骨灰都見不到那一天。
光是應付眼前的帳單、工作、生意都夠讓我焦頭爛額了,我會管一千年以後的事?
瘋了嗎?
陳鋒對這個結果一點都不意外。
這才是正常人的思維模式。
他自己前面兩次穿越到千年之後時,想法與這個也差不多。
光是在現實裡活著就已經夠累了,哪有空去管死後的洪水滔天。
但台上那位學者又列舉了一些有趣的現象。
各個階層對十年末日時的看法均差不多,但百年和千年時,有一部分人表現出了明顯的不同之處。
這部分人表示自己要更努力,想辦法創造出更多價值,嘗試做奮力一搏。
講這種話的人數量不多,但依然可以再找出不少區別。
比如一些大商人和政客,這些人會把話講得很漂亮,但卻漂亮到透露出濃烈的虛偽,其本質意圖是通過自我包裝而獲得眼前可見的利益,比如金錢與名聲。
還有一部分人的回答則比較又建設性,立刻開始開動腦筋並不斷追問這“末日”將會以何種形態降臨,如何規避,如何與之對抗。
這部分人大多是學者,並且還得是很成功的學者。
那位登台演講的大佬最終如此總結道:“我用了五年來完成這個社會實驗,結果不算樂觀。我認為,當危機很遠時,只有衣食無憂,並且具備相當程度知識水平,以及極為崇高的個人道德品質的人,才可能考慮相對虛無縹緲的責任感。”
“但當危機迫在眉睫時,幾乎所有人都會迅速陷入末日恐懼,我們將看到社會秩序的崩壞,街道上會充滿槍聲與火焰,搶劫將變成一份工作,同類的生命將得不到尊重。可能在真正的末日降臨之前,我們的人口已經得下降至少一半。”
這位學者的看法很悲觀。
多次見識過末日場景的陳鋒卻並未反駁他。
首先這位學者假定的末日其實就不存在。
按照他的描述,這首先是一種不可抵抗的末日。
但陳鋒在未來看到的事實證明,當科技足夠發達,人人都能衣食無憂,都能接受高等教育,人們都不需要通過相互掠奪就能獲得足夠優渥的物質條件後,只要有足夠時間完成心理建設,哪怕面對的是不可抵抗且時間預知的末日,人類也還是會硬著頭皮想試試,俗稱不到黃河心不死。
另外,這位來自牛津大學的經濟學家還犯了另一個錯誤。
他的實驗地點與問卷調查地點均局限在歐洲與北美,接受調查的絕大多數人為英語母語系人口。
這位學者忽略了佔據全球總人口五分之一的漢語人口。
所以他看似極具參考意義的大型社會實驗其實也偏頗了。
陳鋒很直覺性的認為,把同樣的問題拿去問漢語母語的人,可能會得到截然不同的答案。
一個人的三觀養成與其從小到大接觸到的環境和所受的教育高度相關,與其母語種類也會有極大關系。
人類的思考需要建立在語言媒介之上。
人心中的道理與哲學並非虛無的概念,同樣應該是一條又一條建立在不同語言結構上的自我總結的理論。
這些理論構成了一個人的行為準則,並將決定他面對每個選擇時展開思考並做出決策的方向。
不同母語的人在面對同一問題時,很容易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應對方式。
漢語和其他語系在發音、文字格局、語句表達方式、邏輯結構、情感展現等多方面呈現出較大區別。
漢語是一種偏向於準確表達的快速語言,比較具體。
英語是一種偏向於引申暗喻的慢速語言,比較抽象。
講漢語的人容易單純的著眼於現在,這顯得實際。
以英語為母語的人容易著眼於未來,知識面足夠廣,具備高情操的英語母語者容易著眼於未來。所以歐美這邊的學者在面對“末日問題”時,表現沒讓人失望。
但很遺憾,這個世界上最多的人依然是知識層面相對較狹窄的普通人。
所以英語母語的普通人很容易沉浸在抽象強化後的恐懼心理中,完全沒空琢磨什麽責任感。
按照陳鋒的推算,漢語母語的普通人將會與英語母語系的普通人表現出較大區別。
倒不是說漢語母語者這邊的比例能調換過來,但著眼於未來,並落足於當下的比例會高很多。
因為漢語想問題夠快。
當一個人總體知識層面偏窄,對世界本質的認知不是那麽深刻與廣泛時,漢語的快結構能讓人更容易的想到未來。
英語的慢結構卻讓人的思維不得不更多停留在收集當前自己需要收集的信息上,慢速決策當前需要解決的問題,也就是信用卡的償還諸如此類。
但再換一個層面,陳鋒通過對未來的觀察,又認為無論是漢語母語還是英語母語的頂級學問家,其實都能立足當下著眼未來。
當兩種母語語言的人在各自的學術領域達到巔峰後,又不分高下了。
這部分人掌握的知識足夠完善,世界觀足夠宏大,可以跳出自身的局限。
此時母語結構對人的情懷影響程度會下降到最低。
其實在這裡還藏著一個新的邏輯悖論。
是否擁有更多知識的人更有道德?
事實並非如此。
知識培養不出道德。
道德源自人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以及成年後的自我學習。
知識的豐富與否並不完全代表道德高尚與否。
只是說,擁有崇高道德的人在學習知識時會給自己增加一些額外的責任感作為驅動力,這部分人學習知識的專注度,以及對新知識的渴望程度會比較高。
所以頂級學者裡的道德水平過硬的人佔比相對較高。
但不代表學者裡就沒有人渣,個例依然存在。
陳鋒心裡雖這樣想,有些不服氣,但卻並未站起來當場反駁對方。
等到會議結束時,他還主動去找這位牛津教授交流。
他在私下裡把自己的質疑說了,並且邀請對方和他一起回國,在漢語母語系裡也來一次這種社會實驗。
牛津教授本已放棄了這想法,但卻無法反駁陳鋒的質疑,隻說經費有限。
“經費的事情不用擔心,我出。我們跳過小鎮模式的社會實驗,以問卷調查為主,爭取在一周內拿出結論。”
牛津教授眯縫著眼,“陳先生您確定不是要美化您的祖國?”
陳鋒搖頭,“所以我邀請你來,而不是我親自來。最後的統計結果,也將會由你全權負責,我只看,絕不插手乾預,這樣會更有說服力一些。”
“好。”
陳鋒眼珠轉了轉,決定照顧自己的母校。
“就和位於漢州的江南大學合作吧?”
“沒問題。 我這邊的團隊還沒解散,什麽時候開始?”
陳鋒眨眼,“現在。”
有些普通人看起來很大的事,到了陳鋒現在的層面,其實也就是三兩句話的功夫。
……
九天后。
中國境內的調查問卷基數高達百萬份,已經極有參考意義了。
看著眼前的結果,這位牛津教授傻了眼。
陳鋒則是老懷甚慰感慨萬千。
沒有對比就沒有差距。
雖然絕大部分漢語母語者在面對百年/千年後的危機時,沒有表現出特別明顯的傾向,但基本都認可努力工作,加強學習,嘗試實現更多自我價值的看法。
只有百分之三十不到的人表現出明顯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至於十年後的危機,漢語系這邊的表現也沒讓人失望,幾乎沒有中國人在面對這種不可抗拒的末日時表現出明顯的暴力傾向。
其實還是有的,但這種暴力傾向更偏向於末日背後情況不明的“敵人”。
如果真的完全無法反抗,大部分人都傾向於在最後時刻和自己的家人呆在一起。
牛津教授對這調查結果很不滿意,憤怒指責道,“中國人太虛偽了!”
陳鋒不否定,“這也可能真是虛偽吧。但如果一個龐大的文明中有百分之七十的人都願意這樣‘虛偽’,並在‘虛偽’中度過一生,已經又成了某種程度上的真誠。不是嗎?商人虛偽是為了獲得更多眼前的利益,但在中國這邊‘虛偽’的人口比例這麽大,我們虛偽能獲得更多利益嗎?就算真是這樣吧,你們又會因為我們的‘虛偽’而放下成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