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端午……”
呼喚聲時近時遠,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
端午慢慢睜開雙眼,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叫他安心的臉。
“林兄弟,我……剛才我好像……”話沒說完,他感覺周圍環境有點不對勁,扭頭往南邊一瞧,黑巷盡頭是來往的人群,偶爾有汽車的鳴笛聲響起,車燈的光亮一閃而過,更遠的地方是一棟看起來有些破爛的建築物,一樓堆著一人高的沙袋,上面是支離破碎的窗戶,旁邊還有許多彈孔。
四行倉庫在對岸?那麽他現在是……
答案呼之欲出。
端午眼睛都瞪圓了,剛才還在茅房小解,怎麽挨了一下後就跑租界來了?
“換上這件衣服。”隨聲音出現的還有一團黑影,他接在手裡一瞧,是件大城市學生流行穿的中山裝。
“我去前面等你。”林躍吸了口煙,帶著輕晃的光斑走往巷口。
端午看看手裡的衣物,猶豫一下後按照林躍說得脫掉軍服,更換中山裝。
“林兄弟,我們怎麽會在這裡?”
端午走到巷口的時候,發現林躍眼望左前方,一個穿白袍的老人端坐在太師椅上,旁邊是張桌子,桌子前方有塊木牌,木牌上分別用漢字和英文寫著同524團共抗日寇,感謝募捐的字樣,桌子後面有一個帳房先生打扮的男子,手持毛筆在冊子上寫寫畫畫,對面已經派了好長一串隊伍,有的人手裡懷抱長長的法棍,有的人拎著油紙包裹的糕點,還有人提著禦寒的衣物和棉被。
在距離募捐點不遠的地方,一群少年正在商量利用河岸的路燈杆做個彈弓,把手裡的包裹投射過去。
林躍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指指由人群抽身離開的紅發女人說道:“認識她嗎?”
說認識,他都不知道對方叫什麽,說不認識,來到倉庫的第一天他就被勝利酒吧二樓的歌聲吸引,昨天晚上更是拿著望遠鏡看了大半宿,別人以為他是羨慕對岸的燈紅酒綠,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為了看那個女人。
“EVA李,是個中俄混血兒。”
“混血?”端午不知道混血是什麽意思,但是他聽到那些穿旗袍的女人稱呼她雜種,不知怎的生出一股憤怒情緒。
林躍看著身穿黑色皮衣的EVA一步一步走向酒吧,微笑說道:“你喜歡她?”
“沒……沒有。”端午臉上有被人道破心事的局促不安,目光躲躲閃閃,不敢正眼看他。
黃陂縣和大上海。
臉比口袋還乾淨的農民和氣質超群的洋女人。
差距太大,大到像是生活在兩個世界。
林躍拍拍他的肩膀,遞過去一支煙,端午遲疑一下接過,放在嘴裡點燃,用力吸了兩口終於壓下躁動的心情。
今天下午日軍撤退後,齊家銘給了他一支,抽第一口的時候嗆得不行,後面就習慣了,而且也是在它的幫助下不再後怕,手腳也不抖了。
“走吧,時間還早,帶你去喝點東西。”
林躍緊了緊風衣的衣領,朝著勝利酒吧走去,端午快步跟上。
倆人從巷子口走出,趕巧童子軍的宣傳車由旁邊駛過,站在楊慧敏身邊拿著喇叭號召市民募捐的女學生看到林躍的側臉一下子急了。
“林大哥。”她把手裡的傳單一丟,就要跳車追人,
嚇得旁邊一名男童軍趕緊拉住她。“你瘋了。”
“我好像……看到他了。”
說完話,韓怡回頭再看時,已經找不到那張魂牽夢繞的臉。
宣傳車繼續向前,市民們的交談聲蓋過了她的呼喚。
……
二十分鍾後,林躍喝完杯子裡的酒水,壓了一張鈔票在杯墊下面,帶著端午離開勝利酒吧。
“林兄弟,你來這邊到底要幹什麽?”端午一邊走一邊看,街上的車輛,商店的招幌,眼前的霓虹,還有衣著光線的租界人,他的兩隻眼睛完全不夠用,左觀右望轉得賊快。
林躍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去了你就知道了。”
與此同時,刀子推開了賭場的門,打量一眼空蕩蕩的大廳,走到劉蓉面前。
“蓉姐,先生說已經募集到200件棉衣,加上盧小姐那邊備下的,明天就能打電話給謝團附,叫他派人來拉了。”
劉蓉點點頭,從二樓下來的傭人手裡接過一面青天白日旗放到中間的賭桌上,撫平褶皺,又對折成方塊。
“這是天河回來時蓋在身上的東西,我留下當了念想,現在……你把它拿給對岸的人吧,他們比我更需要它。”
“蓉姐,你真要……”
刀子兩手捧著青天白日旗,臉上寫滿了不忍。
劉蓉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刀子的目光在旗幟停留片刻,轉身往外面走去。
童子軍的人已經分散到租界各個區域呼籲募捐,楊慧敏回到了蘇州河畔,刀子從賭場出來的時候她就站在騎樓下目送遊行隊伍走過。
“蓉姐捐贈。”
聽到後面傳來的聲音,楊慧敏轉身看去,見是那個特別討厭的男人,昨天日軍向四行倉庫投射毒氣彈,她曾帶一位腿腳不便的老人到賭場避難,當時刀子把她關在了外面,怎麽說都不開門。
“謝謝。”
有人捐食物,有人捐被褥,有人捐錢,有人捐珠寶首飾,但是捐國旗,劉蓉是第一個。
楊慧敏正要去接,哪裡想到一個人搶先一步把刀子手裡的國旗拿走,徑直走進賭場大廳。
“哎,你……”
“林躍?”
刀子的喊聲打斷她的思路:“你管他叫什麽?”
“林躍。”
刀子來不及跟她解釋,趕緊追進賭場大廳。
劉蓉本來是背門站立,聽到“林躍”二字回過頭來,見他手裡拿著自己剛捐出去的國旗,後面還跟著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子,不由心生訝異。
“你這是……”
林躍把青天白日旗放到賭桌上,沒有管追過來的刀子和楊慧敏,望劉蓉說道:“我想知道你捐這面旗幟的理由。”
劉蓉走到面向四行倉庫的窗戶前,看著對岸說道:“你看那邊的日本旗,你再看橋頭的英國旗,還有西面鍾樓飄揚的法國旗,偌大一個上海,還有能插我們中國人旗幟的地方嗎?”
楊慧敏聽了這句談不上慷慨激昂,反而透著悲傷無奈的話,目光跟著看向四行倉庫。
是啊,偌大一座上海城,還有能插得下國旗的地方嗎?
答案當然是有,就在對岸,只有四行倉庫。
她明白劉蓉為什麽捐出這面旗幟了,因為當青天白日旗飄揚在空中,便等於向世界宣告, 上海沒有丟,中華民族不會亡。
楊慧敏能夠想到的事情,林躍自然也能夠想到,電影裡這一段是很煽情的,但是要不要做到這種程度,其實他很糾結。
524團的人最後撤入英租界的,這是英、日、中三國政治博弈的結果,也是相比全軍覆沒更好的結果,那麽在天台上為了守護旗幟賠上士兵的性命是不是太殘酷了?
不過站在另一個角度,那些士兵的犧牲喚醒了許多人的抗戰意志。
雖然他是準備利用這件事做文章的,但是內心真的很猶豫。
“你知道把這面旗幟送過去,一旦升起它,524團會陷入怎樣的困境嗎?”
劉蓉沉默了。
這面旗幟於她而言是用來緬懷得,可以疊起來放在一個乾淨的櫥櫃裡,可是對524團而言,旗幟是用來升的。
當日軍看到插滿旭日旗的上海出現一絲雜色,結果會怎樣?
林躍把端午拉到她面前。
“你現在的做法可能會葬送掉這個孩子的命,那麽我想問問你,究竟是用別人的犧牲煽情感動大家重要,還是息事寧人,少死幾個重要?”
劉蓉繼續沉默。
楊慧敏看看林躍,又看看劉蓉,剛才看到那面旗幟時,她的內心是激動的,是興奮的,是感激的,然而給林躍一問,那些情緒蕩然無存。
是啊,該怎麽選?
劉蓉沉默,說明她很為難,林躍質問劉蓉,說明他也不知該如何取舍。